8.第一章(7)
远处的秦岭山脉若隐若现,近处土塬上的野草刚长出了一层青茬,零零散散的羊群星星点点,站在这无边的天幕下,任何伟岸的身躯都成了点状。
石文看着吃草的羊群头也不回地问霍启:“霍哥,你说山那边是什么?”
“山呗。”霍启回答得很干脆。
石文又问:“我说的是山那边的山那边的山那边的那边的那边……”
“城里呗!”
石文辩解道:“不对,城在这边。”说着便挥着羊鞭子朝西边指了指。
“那我帮你看看。”霍启说着便上到了一棵柿子树上,头朝下脚朝上地倒挂在树上,朝山那边眯着眼睛使劲地看着。
石文哈哈笑了起来:“霍哥,你这造型叫啥玩意儿?”
霍启由于血液的倒流脸憋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我这叫千里眼,能看千里之外,未来五百年。”
“那山那边是什么,是城里吗?那儿的人干吗呢?”
霍启像模像样地向西面转了转他倒挂着的头,看了一会儿说:“我看见了,唉,人家城里的电线杆子是用水泥做的,不是像咱这儿是木头的,电线杆上也没有鸟窝,变压器是二里地一个,不像咱这儿好几个村共用一个。”
霍启的一番不着边际的话并没有逗笑石文,石文目光悠悠地注视着远方。霍启也无意收起自己的姿势,他还静静地倒挂在树上,沉默地眨眼。此刻眼前的世界,在霍启的眼里变得异样的新鲜,那熟悉的村庄、山峦、土塬、树木、羊群都变得不再熟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多年以后有一种叫做行为艺术的东西流行于世,而霍启却不知道,今天他就已身体力行了。霍启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但他唯独害怕没有新鲜感,没有新鲜感的生活对他是一种折磨。同时他也是善于从生活中寻找新鲜乐趣的人,就像今天这样,倒挂在树上去欣赏那原本熟悉的一切。
这时同村的旺财老汉背着个草筐子向霍启他们这边走了过来,霍启高兴得像现新大陆一样,从树上翻了下来,兴奋地直喊:“旺财叔,过来过来,跟贤侄们聊聊嘛。”
旺财老汉乐呵呵地走了过来,笑骂着说:“你两个崽娃子,别趁着这儿没人偷着吃羊奶。”
霍启忙说:“您老人家没牙,你应该多吃些羊奶,石三,去!给叔扶着羊腿,别让羊踢着咱叔,让咱叔吃个够。”
霍启最爱和旺财老汉聊天了。旺财老汉一生阅历丰富,一肚子的故事,人又爱热闹,是石崖村的村宝。他讲起故事的时候,尤其是讲起自己当年经历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在他少年时,他随着一个地主家的商队到过口外,再后来就一年四季在外面走州过县,那段经历让他很是自豪,也被人们口口相传得近乎成了传奇。他去过的地方非常多,哪儿的风土人他都能说上一长串。他一辈子不爱做农活,但也没少受苦,先是到处找好东家给人当伙计,后来是想尽办法做生意。他所做过的买卖行当多了去了,可到头来是苦没少受也没家。用他的话说是“把生意做遍,把日子过烂”。霍启非常羡慕旺财老汉的阅历,有一段时间视他为偶像,认为他这一辈子算是值当了。他常常夸奖旺财老汉:您这一辈子顶咱们村有些人活好几辈子。
可怜的是旺财老汉老了老了,有一天突然像佛一样开了天眼,总结出了一个真理——“人活在世上还是得学一门手艺,再荒再乱的世道也饿不着手艺人,有了哪怕再不起眼的一门手艺,过日子才能够踏实。”他现在常常把这句话拿来真诚地讲给霍启、石文等一伙年轻人。因此,他曾经霸道地要求自己的两个孩子学手艺。儿子石满强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学了个兽医,如今整天穿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大褂,背着自制的一个画着红十字的医包,给附近几个村子的猪、狗、牛、羊号脉打针。女儿被他要求学裁缝,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铺,小日子过得也挺活泛。
但这却引起了霍启的不快,他不喜欢别人教他怎么过日子。他认为就算你说得对,可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别人。更重要的是现在石崖村大人们都赞同旺财老汉的这一观点,认为这几个娃儿们太不懂事了,一点都不了解过日子的难处,墙高的小伙子了不下地劳动,好吃净坐的上什么学,也不想想将来咋办?这就直接侵犯了霍启的利益,他常常想:只要你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就得天天过日子吗?“过日子”本身是个动词,可许多人把它形容词化了,成了会不会过日子或能不能过上好日子的代名词了。至于什么是好日子,那是多不靠谱的事,好日子永远不在人间,至少不在石崖村。客观地讲“过日子”,其实是“日子过”,而我们却非要主动地去过,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说过,世上的事就怕认真二字,这一认真琢磨,问题还真不少。他有时候好笑地想,这个问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逻辑循环错误,其实在你思考有关过日子的问题时,人家“日子”已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那你还思考个啥味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