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二十二章(2)
晚饭过后有个间隙,病人可以休息一下,不被打点滴的那一堆瓶子捆住手脚,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活动手脚。别的病人都安静地躺在床上,细语轻声地同坐在床边的亲友说着话,或者在床上翻翻文摘类的杂志,只有红火她妈以极其麻利的速度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副耳机来戴上。收音机也许藏在枕头底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红火并没有见她扭动开关,也没见她调台,她一戴上耳机便靠在枕头上微闭着眼睛屏息凝神地听起来。
红火想象不出她母亲的古怪行为到底是想干什么。她在听音乐吗?看上去也不像。因为她时不时地还掏出个小本子来往上面记上几笔,就像中学生在记老师的笔记。听新闻就更不可能了,她一向不关心新闻事件而喜欢自己在一个人的圈子里钻牛角尖。红火想,最接近的一种答案可能是她妈妈正在收听外语广播讲座。这几十年在红火印象中她母亲从未间断收听过各种名目的英语广播讲座。在昏暗的光线下,母亲总是坐在桌前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打瞌睡。屋里飘荡着异国人奇形怪状的声音,好像有许多灰色的小人儿从窗外飞进来。母亲为了省电,开灯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她喜欢摸黑做活,摸黑跟人说话,摸黑听收音机。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面,成为她一生都逃脱不掉的一道符。
病房里的光线也已黯淡下来,屋子里所有的人在这种半明不暗的光线之下看上去都像剪影,一堆纸做的扁片儿,红火仿佛听到那堆纸出稀里哗啦的响声。谁都不想改变一下位置,懒得站起来去拉一下灯绳。红火听到黑暗中有两只苍蝇嘤嘤飞动的声音。它们相互追逐着,嬉戏得正欢。
这时候,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伙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干枣核儿似的小脚老太太。这老太太看上去足有一百多岁了,说话的声音倒是又高又亮,底气足得很。
“这屋里净是死人呀,怎么连个灯都不开?”
“怎么说话呢你?”
有个中年男子站起来冲着门口那群人慢条斯理地问。
“嘴巴放干净点儿!”
这是个女人气乎乎的尖嗓门。
那伙人“呼啦”一下涌进门来,开灯的开灯,占床位的占床位,动作夸张而又傲慢无礼,像是在攻打一座无人防守的城池。在他们眼里别人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傻子、什么都不懂的老土。
日光灯亮了,屋子里刹那间被刺眼的白光充斥着,刚才的宁静气氛一扫而光。一时间病房里面哪儿哪儿都是人,乱哄哄的。那伙高高矮矮的男女一律面色黧黑,一双手伸出来指甲又黑又长,车轴似的脖子上胡乱地缠着领带。其中有两位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移动电话,另外一些没电话可摆弄的人就多手多脚地去捣鼓医院墙壁上那些电子开关。
病房里的灯忽明忽暗,有个公鸭嗓子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喊起来:
“哎唷,别动电扇呀——哥们儿!”
就在这时,警笛似的紧急报警器以其刺耳音频在病房上空骤然响起。许多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有人以为生了地震,迅速钻到了床底下,更多的一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毫无目的地乱跑起来。病房内外一片大乱。有个严厉的小护士紧绷着脸快步走了进来。
“你们吃饱了撑的是怎么着,瞎按什么呀你们!”
小护士毫不费力地把那伙人臭骂一顿然后轰了出去,剩下那干枣核似的老太太蔫不啦叽地萎在床上没了声息。
这一夜过得很不太平,母亲说了许许多多古怪的话。她说趁现在她还能动得了,她想去买块墓地。
“钱是不用你们掏的。我现在做股票生意,也赚了一些钱,一块墓地我还是买得起的……”
她唠唠叨叨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让红火听着极为难受。红火想:她不过是得了个普通感冒,就拿死来吓唬人。周围的人全都睡了,只有红火的母亲这一瓶点滴还没打完。透明玻璃管子里的无色液体一蝌蚪一蝌料地往外冒,永无尽头似的,慢得让人没了指望。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躺在白布单底下。有一刹那红火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白布单下掩盖着六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