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三章悠悠我心(49)
时先生的帽子
我们的客厅,有时很像法国的“沙龙”。***常来拜访的客人有著作家、诗人,也有雄辩家,每天三四点钟的时候,总可以听见门上的电铃断续地响着。在这样的响声中,走进各式各类的客人,带着各式各类的感同消息。——炎夏不宜于工作,有了这些破除沉闷空气的来宾总算不坏。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么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陈先生的缘故,也常有几个雄赳赳的武装同志光临。他们虽不谈文艺,但很有几个现代的军人,颇能欣赏文艺,这一来,谈话的趣味更浓厚了。
“我很想写一篇军人的生活。”我说。
“啊,说到军人的生活,真是又紧张又丰富的。我也觉得很有写的价值,只可惜我们没有艺术的训练!”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说。
“喂,你们军队里收不收女兵?”我问。
“怎么?你想从军吗?……不过你的体格不够……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军队里来,最初当然不能通过;后来经过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许让她来检查体格,但结果是失败了。而且她的身体真不坏,个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来还是不行!”另一位脸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说。
“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写军队生活一类的小说了。”我很扫兴地说。
“我看也不尽然,当兵你固然没有希望,但做看护妇是可以的。”陈先生说。227
“好,将来你去打仗的时候,就收我做看护队队员吧!”
“你何必一定要写军队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传吧!”时先生忽然举起他的陈旧的草帽向我笑着说。
“怎么,你的帽子有什么样的历史吗?”
“唉,你们作文学的人,难道还观察不出我这帽子有点特别吗?”我听了这话,不禁把时先生的帽子拿来仔细地看了又看——帽子是细草编就的,花纹是四棱形,没有什么出奇处,但是颜色有些近于古铜,(这)很明显地告诉我,这帽子所经过风吹日晒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过帽子里来看,那就更不得了了,黝黑的垢腻,把白色的布质完全掩盖住。
“呵,你从哪个古物陈列所里买得这顶帽子?”我说。
“哈,哈,哈,哈,”时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古物吧?你们文学家真会虚张声势。老实说吧,这帽子在我头上盘旋的时候,不多不少,整整六个年头。”
“你真太经济了,一顶草帽竟戴上六个年头!”建说。
“不,我并不是经济,只是这顶帽子曾经伴着我,经过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弃了它。”
“哦,原来如此,那么请你的帽子说说它的汗马功劳吧!”我说。
“好吧,我来替它说,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说完你一定要替我写一写。”
“那也要看值不值写!”
“密司黄你就答应他,我晓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陈先生含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请你开始述说吧!”228
那几位武装同志,都挺直着身子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等待时先生的陈述。
“自从我被命定成了一顶帽子,我就被陈列在上海大马路的一家铺子的玻璃橱里。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们个个都争奇斗艳地在引诱过往的游人。果然有西装少年,长衫阔少,都停住脚,有的对它们看一看,便走开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像是对它们亲切些,把它们拿下来摸着看着,最后放在头上试了试,但很少能终得人们的欢心,最后依然把它们放在橱里,毫不留恋地去了。我看了这个形心里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顾呢?正在这时候,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来,他站在橱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最后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地把我戴在头上,从此我便跟着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带到他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烟,燃了自来火吸着,他像是在沉思什么,不久他便拿出一张美丽的绿色信笺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女友琼。他约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电影。我晓得今天晚上该我出风头了,我不禁喜欢地跳了起来,不小心几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挡住,我才得以安然无恙地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