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二章一种风怀忘不得(18)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吧!”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闩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我一面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183
马蜂的毒刺
这几年来,自己因为不能应时豹变,顺合潮流的结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落在时代的后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没落,但**却仍旧在维持着它的旧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儿地消亡下去。人家劝我自杀,但穷得连买一点药、买一支手枪的余裕都没有,而堕落颓废的我的意志也连竖直耳朵,听一听人家的劝告的毅力都决拿不起来。在这无可奈何的楚歌声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个与猪狗一样的一点儿自决心、责任心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了,对这一个行尸,人家还在说是什么“运命论者”。
运命论者也好,颓废堕落也没有法子,可是像猪一样的这一块走肉中间,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把知觉感等稍为高尚一点的感觉杀死,于是突然之间,就同癫痫病者的作一样,会有一种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袭上身来。
有一天,也是在这一种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写给我的几封信。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约也同我一样地在感到孤独吧,他写来的几封满贮着热的信上,说无论如何总184
想看一看我这一块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几个零用钱,飘然坐上了车,走到了上海最热闹的一区地方去拜访了一次。
两人见到了面,不消说是各能感到一种欢喜之的。我也一时破了长久沉默的戒,滔滔谈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闲天,他也全身抖擞了起来,似乎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谈了一会儿,我觉得饿了,就和他一同出去吃了一点点心,吃饱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谈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别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馆去和他同吃午饭。但可怜的我那时候心里头又起了别的作用了,一时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没有见到,而相约已经有好几次的一位书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诉他说,吃饭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今天是有人约我吃饭的。他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某处某地的书店楼上。他问几点钟?我说正午十二点。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马路上分开了手,我回头来看了几眼,看见他老远地还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开之后去会了那位书店的熟人,不幸吃饭的地点临时改变了。我们吃完饭后,坐到了两点多钟才走下楼来。正走到了一处宽广的野道上的时候,我看见前面路上向着我们,太阳光下有一位横行阔步,好像是兴奋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去一看却正是午前我去访他和他在马路上别去的那位纯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涨得通红,眉毛竖了起来,眼睛里同喷火山似的放出了两道异样的光,全身和两颧骨似乎在咯咯地抖,盯视住了我的颜面,半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是捏紧了拳头185
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窃贼,被抓着了赃证者一样,一时急得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两人对头呆立了一阵,终究还是我先破口说:“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视了我一阵,才大声地喝着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志也昏乱了,不晓得回答了他几句什么样的支吾语,就匆匆逃开了他的面前。但同时在我的脑门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马蜂放了一针毒刺似的。我觉得这正是一只马蜂的毒刺,因为我在这一次偶尔的失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过是暂时的罢了,而在他的洁白的灵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个极深刻的永久消不去的毒印。听说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卫武器;这一次的他岂不也同马蜂一样,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吗?我现在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每要想起这一件事来,所以近来弄得连无论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开读,无论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动了。这一针小小的毒刺,大约是可以把我的孤独钉住,使它随伴我到我的坟墓里去的,细细玩味起来,倒也能够感到一点痛定之后的宽怀绪,可是那只马蜂,那只已经被我解除了武装的马蜂,却太可怜了,我在此地还只想诚恳地乞求它的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