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二章一种风怀忘不得(24)
“到府门去多少钱?”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五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地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203
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地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地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的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须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
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儿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里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扑地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逃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
“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204
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
四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么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的形,若说是一个busy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三个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地落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地说:205
“原来就是郁君吗?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
“施君,你没有事吗?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子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一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