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梦(10)
船开了,故乡的城市山川,高低摇晃着渐渐退向了后面;本来是满怀着希望,兴高采烈地在船舱里坐着的我,到了县城极东面的几家人家也看不见的时候,鼻子里忽而起了一阵酸溜。***正在和那老秀才谈起的作诗的话,也只好突然中止了;为遮掩着自己的脆弱起见,我就从网篮里拿出了几册《古唐诗合解》来读。但事不凑巧,信手一翻,恰正翻到了“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肠中车轮转”的几句古歌,书本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了,双颊上自然止不住地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歪倒了头,靠住了舱板上的一卷铺盖,我只能装作想睡的样子。但是眼睛不闭倒还好些,等眼睛一闭拢来,脑子里反而更猛烈地起了狂飙。我想起了祖母、母亲,当我走后的那一种孤冷的形;我又想起了在故乡城里当这一会儿的大家的生活起居的样子,在一种每日习熟的周围环境之中,却少了一个“我”了,太阳总依旧在那里晒着,市街上总依旧是那么热闹的。最后,我还想起了赵家的那个女孩,想起了昨晚上和她在月光里相对的那一刻的**。
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体,闭上眼睛,流了许多暗泪之后,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过去。等235
那位老秀才摇我醒来,叫我吃饭的时候,船却早已过了渔山,就快入钱塘的境界了。几个钟头的安睡,一顿饱饭的快啖,和船篷外的山水景色的变换,把我满抱的离愁洗涤得干干净净;在孕实的风帆下引领远望着杭州的高山,和老秀才谈谈将来的日子,我心里又鼓起了一腔勇进的热意:“杭州在望了,以后就是不可限量的远大的前程!”
当时的中学堂的入学考试,比到现在,着实还要容易;我考的杭府中学,还算是杭州三个中学——其他的两个,是宗文和安定——之中,难考的一个,但一篇中文,两三句英文的翻译,以及四题数学,只教有两小时的工夫,就可以交卷了事的。等待榜之前的几日闲暇,自然落得去游游山、玩玩水。杭州自古是佳丽的名区,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
三十年来,杭州的景物,也大变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旧日的杭州,实在比现在还要可爱得多。
那时候,自钱塘门里起,一直到涌金门内止,城西的一角是另有一道雉墙围着的,为满人留守绿营兵驻防的地方,叫做旗营;平常是不大有人进去,大约门禁总也是很森严的无疑,因为将军以下,千总、把总以上,参将、都司、游击、守备之类的将官,都住在里头。游湖的人,只有坐了轿子,出钱塘门,或到涌金门外乘船的两条路;所以涌金门外临湖的颐园、三雅园的几家茶馆,生意兴隆,座客常常挤满。而三雅园的陈设,实在也精雅绝伦,四时有鲜花的摆设,墙上门上,各有咏西湖的诗词屏幅、联语等贴的贴、挂的挂在那里。并且还有小吃,像煮空的豆腐干、白莲藕236
粉等,又是价廉物美的消闲食品。其次为游人所必到的,是城隍山了。四景园的生意,有时候比三雅园还要热闹,“城隍山上去吃酥油饼”这一句俗话,当时是无人不晓得的一句隐语,是说乡下人上大菜馆要做洋盘的意思。而酥油饼的价钱的贵,味道的好,和吃不饱的几种特性,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我从乡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观园里的香菱似的刚在私私地学作诗词,一见了这一区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极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等到榜之后,要缴学膳费进去的时候,带来的几个读书资本却早已消费了许多,有点不足了。在人地生疏的杭州,借是当然借不到的;二哥哥的陆军小学里每月只有二元也不知三元钱的津贴,自己做零用,还很勉强,更哪里有余钱来为我弥补?
在旅馆里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正想废学回家另寻出路的时候,恰巧和我同班毕业的三位同学,也从富阳到杭州来了;他们是因为杭府中学难考,并且费用也贵,预备一道上学膳费比较便宜的嘉兴去进府中的。大家会聚拢来一谈—算,觉着我手头所有的钱,在杭州果然不够读半年书,但若上嘉兴去,则连来回的车费也算在内,足可以维持半年而有余。穷极计生,胆子也放大了,当日我就决定和他们一道上嘉兴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