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才情毕露显锋芒(27)
“文珍要出嫁了!”这话在小孩子口里相传着。但是见到文珍我却没有勇气问她。下意识地,我也觉到这桩事的不妙,一种暗淡的绪笼罩在文珍要被嫁走的新闻上面。我记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记起我初认识她时她所讲的文环的故事,这些记116
忆牵牵连连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到后来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两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们天井外石阶上坐着时,上去坐在她旁边,无暇思索地问她:
“文珍,我同你说。你真要出嫁了么?”
文珍抬头看看树枝中间月亮:
“她们要把我嫁了!”
“你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谁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说是你愿意嫁给那么一个人家么?”
“为什么不?反正这里人家好,于我怎么着,我还不是个丫头?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说我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子!……说我……”
她不说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她接下去说,“丫头小的时候可怜,好容易挨大了,又得遭难!不嫁老在那里磨着,嫁了不知又该受些什么罪!活该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亲爹嬷背了出来卖给人家!”
我以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来,上个小山坡,踮起脚来连连折下许多桂花枝,拿在手里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说,“她们给我说定了谁,我就嫁给谁!管它呢,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汉打死了我,不更干脆?反正,文环死在这井里,我不能再在他们家上吊!这个那个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够了,谁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难道还要打我?”
“文珍,谁打过你?”我问。
“好,文环不跳到井里去了么,谁现在还打人?”她这样回117
答,随着把手里桂花丢过一个墙头,想了想,笑起来。我是完全的莫名其妙。
“现在我也大了,闲话该轮到我了,”她说了又笑,“随他们说去,反正是个丫头,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卖布的,卖糖糕的,卖馄饨的,担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门就走了!谁管得了我?”她放声地叽叽呱呱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拿我的额辫着玩。
我看她高兴,心里舒服起来。寻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说话的胆子,自己也跟着说疯话:
“文珍,你跟卖馄饨的跑了,会不会生个小孩子也卖馄饨呀?”
文珍的脸忽然白下来,一声不响。
xx钱庄管账的来拜节,有人一直领他到正院里来,小孩们都看见了。这人穿着一件蓝长衫,罩一件青布马褂,脸色乌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岁,背还有点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老筒在袖里,顽皮的大孩子们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轻轻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里可以看得见他,我就跑进去找寻,她却转到老太太床后拿东西,我跟着缠住,她总一声不响。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我亲热地一笑,轻轻地,附在我耳后说,“我跟卖馄饨的去,生小孩,卖小馄饨给你吃!”说完扑哧地稍稍大声点笑。我乐极了就跑出去。但所谓“新郎”却已经走了,只听说人还在外客厅旁边喝茶,商谈亲事应用的茶礼,我也没有再出去看。
此后几天,我便常常现文珍到花园里去,可是几次,我都118
找不着她,只有一次我看见她从假山后那小路回来。
“文珍你到哪里去?”
她不答应我,仅仅将手里许多杂花放在嘴边嗅,拉着我到池边去说替我打扮个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家来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过来到我房里替篁姊收拾我的东西。看见房里没有人,她把洋油灯放低了一点,走到床边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快要走了,现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后可还记得起来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