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人为与人言(114)
现代医学不是为了剥夺人的体面、庄重、尊严、意义……这些人的正面因素而存在的,迄今为止我们尚没有很好地领悟现代医学的意义,它不是为了延长人的生命而是为了提高生命的质量,它不是为了使人活得更长久而是为了使人活得更美好,而有利于人的尊严、体面,因而如果生命的存在本身有违于这一目标,如果死亡这时变成为体面地活的方式,那么,现代医学应该毫不犹豫地将死亡也纳入自己的范畴:死亡应该是现代医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方法,它的地位不亚于任何一种医疗药物、器械。***从这个意义上说,安乐死提升了死亡的意义,是安乐死这个概念真正使死亡成为一个现代概念,它在本质上区别于饥死、战死、病死、祸死、老死等一切被动的死亡方式。但是安乐死并不就此是一个医学概念,也不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因为它的前提是绝对的自我选择,它是现代人的自我伦理学,一种毫无监视、义务、压力的自我伦理学,它是超善恶、超生理、超社会的极端的个人意志现象。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一个人自己承担自己的意志,自己主宰自己,包括主宰自己的毁灭。
安乐死:让离去的人有能力向着送行的人挥手。这就是自由。
人失去了宿命的控制和压抑、失去了天神的毁灭与打击,远离战争、饥饿、冒险,疾病和死亡讲和了,疾病不再带来死亡而是延迟了死亡,使死亡看上去变得更为缓慢、更为艰难,现代医学为怯懦者、苟活者,无耻地消耗这个世界的人提供了条件。他们活着就是消耗,祈望医生施以疗救,活着成了生命的惟一任务,除此他们就再无任何目标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现象更反人道、反人性、反人类,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生命更让人类感到耻辱、羞愧了。这里医疗成了特权。农民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苟活的,只有特权者,他们选择医疗,一种无聊的作为特权的医疗。
我们总有一天会接受安乐死。从历史上看我们中国人对于**的感是极为矛盾的,一方面我们对**是蔑视的,我们是一些灵魂主义者,\"杀身成仁\"是孟子的教诲,要做一个伟人就得接受**的折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方面,我们又是一群**主义者,讲究身体肤父母所授,不敢自主-对自己的**我们小心翼翼地加以保存,就仿佛一个仓库保管员保管不属于他的货物一样。中国历史上像鲁迅那样对死亡抱一种?}`\"意蔑视、俯瞰的姿态的人是很少的(《野草。我对于死亡有极大的欢喜》),先秦刺客人格中有这种因子,如荆柯、聂政者,但是不知何时我们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们开始羡慕无疾而终、寿终正寝,也许是出于对\"正寝\"的爱好,对于中国人来说,最好的死就如同\"寝\",而且还是\"正寝\":死得有名有分是中国人最大的理想。而且死后还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怎么证明呢?盗世奸雄可以在国人的痛骂中\"不朽\",英雄伟人可以在后人的传颂中永生,而至于一般人则退而求其次,只能求死后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存在。所以中国人最讲究孝。孔子说以孝治天下,孝顺的儿子只要\"父母在\"就\"不远游\",为了防备父母突然死亡而不得\"正寝\"为了安抚父母的死亡恐惧,儿子就得时时刻刻呆在父边-一个\"孝\"字实际上反映了老年人的死亡恐俱。
孔子更进一步说父母在的时候儿子必须事事听从父母的,父母不在了依然要遵守父母的意志:\"三年无改父之道\"。这个\"父母\"不仅活着的时候怕自己不能正寝,而且怕自己死后不能有名有分,而要求子女守孝。孔子把治国的大道理归结为\"慎终追远\",归结为孝道,实际是一种老年心态在作怪,是他的死亡恐惧的表现,可怜国人被他的死亡恐惧左右了千年而不自知。但是同样是在中国,我也感谢另一些先祖,他们创造了另一些好得令人感奋的词语:\"视死如归\"就是一个,看待死亡就像是看待回家一样。
所以,我说,死亡并不可怕,所有必然的东西都不可怕,甚至恐惧死亡也不可怕,它或许能激对生命的无边热爱与激,成为轰轰烈烈生的前提。可怕的是庸人对死亡的畏惧,面对死亡时的卑怯心态,如果整个民族都认同庸人对死亡的恐惧,让它主宰了整个民族的生存理念,那就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