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明灭浮生动荡中(21)
她一听我这话,笑得用了手巾揩着眼睛:
“怎么!怎么!”
“真的,真被吹过……”我这故事不能开展下去,她在不住地笑,笑得咳嗽起来。***
“你听我告诉你,那是在肚子上,可不是像你说的在手上……用一个一手指长、一分粗的玻璃管,这玻璃管就从肚脐下边一寸的地方刺进去。玻璃管连着一条好几尺长的胶皮管,胶皮管的另一头有一个茶杯一般大的漏斗,从那个漏斗吹进一壶冷水去,后来死啦。”
“被吹死啦……”很不容易抑止的大笑,她又开始了。
其实是从漏斗把冷水灌进去的,因为肚子渐渐的大起来,看去好像是被气吹起来的一样。
我费了很大工夫给她解说:“我的弟弟患的是黑死病,并且全个县城都在死亡的恐怖中。那是一种特别的治法,在医学上这种灌水法并不存在。”我又告诉她,我写《生死场》的时候把这段写上,鲁迅看了都莫名其妙,鲁迅先生是研究过医学的。他说:
“在医学上可没有这样的治疗法。”
既然这样说,我就更奇怪了,鲁迅先生研究过医学是真的,我的弟弟被冷水灌死了也是真的。
我又告诉池田,说那医生是天主教党的医生,是英国人。
“你觉得外国人可靠的,那不对,中国真是殖民地,他们跑234
到中国来试验来啦,你想肚子灌冷水,那怎么可以?帝国主义除了枪刀之外,他们还作老百姓所看不见的……他们把中国人就看成他们试验室里的动物一样。三百个人通通用一样方法治疗,其中死了一百五,活了一百五,或是活了一百死了二百,也或者通通死掉啦!这个他们不管,他们把中国人看成动物一样……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随便试验是不成的呀!”
我想,这也许吧!我的弟弟或者就是被试验死的。她的话,相信是相信了,因为她不懂得医学,所以我相信得并不十分确切。
“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军医,他到满洲去的时候,关于他在中国治病,写了很多日记。上边有德文,我在学德文时,我就拿他的日记看,上面写着关于黑死病,到满洲去试试看,用各种的药,用各种的方法试试看。”
“你想!这不是真的吗?还有啊,我父亲的朋友,每天到我们家来打麻将,他说到中国去治病很不费事,因为中国人有很多的他们还没有吃过药,所以吃一点药无论什么病都治。给他们一点牙粉吃,头痛也好啦,肚子痛也好啦……”
这真是奇事,我从未听说过,怎么我们中国人是常常吃牙粉的吗?
又从吃牙粉谈到吃人肉,日本兵杀死老百姓或士兵,用火烤着吃了的故事,报纸上常常看见。这个我也相信。池田说:“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的。他们把中国女人破坏之后,用刺刀杀死,一看女人的肉很白,很漂亮,用刺刀切下一块来,一定是几个人开玩笑,用火烤着吃一吃。因为他们今天活着,明天活不活着他们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是一种变态心理……235
老百姓大概是他们不吃,那很脏的,皮肤也是黑的……而且每天要杀死很多……”
关于日本兵吃人肉的故事,我也相信了。就像中国人相信外国医生比中国医生好一样。
池田是生在帝国主义的家庭里,所以她懂得他们比我们懂得的更多。我们一走出那个吃茶店,玻璃窗子前面坐着的两个小孩,正在唱着:“杀掉鬼子们的头……”其实鬼子真正厉害的地方他们还不知道呢!
滑竿
黄河边上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穿着自己的破烂的毛皮的,它们划着无边苍老的旷野,如同枯树根又在人间活动了起来。
它们的眼睛永远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着泪,鼻子的响声永远搅在黄色的大风里,那沙沙的足音,只有在黄昏以后,一切都停息了的时候才能听到。而四川的轿夫,同样会出那沙沙的足音。下坡路,他们的腿轻捷得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止住,蹒跚地他们控制了这狭小的山路。他们的血液骄傲的跳动着,好像他们停止了呼吸,只听到草鞋触着石级的声音。在山涧中,在流泉中,在烟雾中,在凄惨的飞着细雨的斜坡上,他们喊着:“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