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安定之变
花寂是在七年十一月中走的。
那一天天狼谷中,姬格才去看了修罗回程的行仗准备,一时便到了灵台,又与灞陵君一道钻研起了让那火树银花尽早开花的法子。他想着,若是拼着能在岁末再养出两株古铃兰的话,那家中的两个病人说不得或能延年经年也未可知。虽说父亲在知道了此时之后,一再的笑他痴,将那旧日里的话又一遍遍与他说来,只道是救病救不了命,那灵药再灵,到底不是生死簿,已然病入膏肓的人,又哪里是药能医得的呢?可姬世子固执起来,却也是一番谁也比不得的牛心左性,一味心思的只要尽一回人事,至于到底有用无用,不试试,又岂能做准?
可到底,花寂没的等到他这一试。
那天来报这场死讯的人,并非旁人,正是长华。
当时灞陵君才步下灵台去取一瓮养在水边的花料,回来时,便见灵台之下站着一名配了柄凤雏刀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生得面目很是不错,然而真正让灞陵君手里一松心头一动的,却是那一身妆花罗裁制而成的乌色劲装。
云锦制劲装,这样的手笔,没见过也听过。
是长泽军。
灵台上,长华沉着容色,红着眼圈儿,站在挽袖嫁接着花枝的姬格面前,一句一句告诉着。
“寂叔是夜里去的。”他深低着头,看得出之前不知是哭过多少场了,眼下正极力的压抑着悲伤情绪,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昨晚入夜时,叔叔身上便不大好,夜里嗽了两回都呕了血,玉娘给服了露华丹也不大见效,后来二更天里,孩儿又侍候着服保魂汤,叔叔……便不大能喝下去了,等到了三更天,人便去了……”
姬格安静的听着这些话,心头已经悲伤到了麻木的地步,反倒是如素了。
长华说完,仍旧低着头,对面的爹爹不说话,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之间,灵台上竟是静寂了,无声了,空洞了。
大约是有了一刻之后,呆坐在那儿的世子方才回了神,从容的浣了手,落袖起身。
又是灰蒙蒙的天色,指不定晚些时候会不会落雪呢。
他仰面对着天空阖了阖眸,忽然启口问道:“你寂叔临走,可还有话?”
长华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未及说话,泪珠便吧嗒吧嗒的先落了地。
哽咽了半天,孩子方才将将挤出话来,只将花寂临走的话又复言了一番——
那人说,去也,去也,莫牵连。
长华说完,哭声已经忍不住的渗了出来。
姬格转回身,万般的桑凉,都在看到哭肿了眼的孩子时化作一声叹息。
朝那孩子招招手,他眉头一皱,低声道:“好孩子……过来。”
长华抬首看到这一幕,当下便哇的一声尽哭了出来,脚下朝着姬格怀里扑过去,这一哭便又是许久的不见收声。
姬格一直没哭出来。
花寂的事,算不得意外,前有剖心交付,这些日子以来,他心底也并非是一分准备没有,如今悲伤是止不住,但到底还能扛得住,只是眼下看着怀里的孩子,想着岸那边的玉案,反倒更多的伤心是在活着的人身上。
长华长到七岁多眼见着八岁的年纪,身边至亲之人不过这么几个罢了,如今头一遭遭逢死别之事,之前在岛上,又因着不愿惹得玉案更伤心,是以便强忍着,只敢落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到了现在,这一放声哭了起来,却当真是大半个时辰止不住。
“玉娘如今在守着叔叔,要我来告诉爹爹,请爹爹过去再见一面。”
好不容易哭声停了,也是个把时辰之后了,这一哭将悲伤哭出了大半,反倒觉得心头敞亮了两分,此刻,这孩子便将玉案的话复述了一遍。
姬格转头往台下虚看了一眼,“是将军跟着你来的?”
长华点点头,“是。”
姬格见玉案此番如此行止,心下将她的意思了解的分毫不差,想来那丫头也是因着此番花寂之事,方有了感悟,这时候特意叫长华来报,可不是寻思着,便是要趁安定王人在天狼谷中时先将这从未见过的孙子见上一见的意思!
缓缓出了口气,他想了想,点了点头,自语般道了句:“既来了,便见见吧。”
说话间,又亲自给这孩子擦干净了脸,便拉了他的手,亲自带着他下了灵台。
也是凑巧,归心那头帮着收拾停当,才查了祟书本子,正要过来复命的,这一来便在灵台下见到了牵着那孩子走下来的世子。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她心头便莫名的一动。
“世子……”她深蹙着眉,怎么也想不到天狼谷中何时有了这么个小孩子,“这是……”
姬格既定了主意,便没有再遮掩这孩子身份的道理,一时并未答归心的话,只低头扯了扯孩子的手,对他指引道:“长华,这是你心姨。”
这样短的一句话,却是当下便叫归心狠狠一颤。
长华。
那是谁的乳名?
心姨。
这天下能这样的叫她一句的,无非,是那两个孩子罢了。
长华自小便听着姬格讲过去的事,此间听他这样一说,当下大体便知道了眼前的身份,一时便恭恭敬敬的近前朝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小儿拜见心姨。”
归心在原地怔了许久,之后,眼中便渐渐热了。
“好,好……好孩子……”
她艰难的挪着步子朝这孩子走过去,伸过手试探了两回,方才生怕伤了他似的抚上他的头顶,一应动作莫不小心翼翼的,嘴里只反复的道着这几个字罢了。
“心姨……”长华仰着头,眼睛还是微肿发红,看着眼前的人,八分确定的问道:“您是母亲身边归心姨娘?”
归心闻此,倏尔落泪纷纷。
她不住的点头,多少的往事一幕一幕的往心头上涌来,咽了咽呜意,方道:“是啊……我是你母亲身边的,当年我就看着你出生,一转眼……也这么多年了……你……好孩子……”
她还在感慨万千,面前的孩子听了这一句确实,却是后退了两步,跟着竟是朝着面前的人跪了下来。
归心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便要去扶,那头姬格却唤了她一声,摇头示意她只受着便是。
她进退两难,一时,只能低头去看这孩子的作为。
长华恭敬的朝她拜了一礼。
他说:“旧日爹爹曾将昔年旧事告之小儿所知,自落地一别后,七年以来小儿与姨未尝一见,今日重逢,姨泪目感怀无不真切,可知数年来姨之牵念,长华蒙荫于母上,感同身受,自此往后,敢不孝敬!”
归心将这一番话听来,一时想起自己故去的主子,只觉得即便一时半刻,自己便是死了,也无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抬头泪目盈盈的看着姬格,这一眼去,又是无尽情肠。
姬格明白那一眼里的意思。
——当年姬窈心死,诞了一双子女后,追随越栩殉情而去,对那两个孩子,碧砮与归心本没想过会离了自己的照管,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当姬格将对那两个孩子的安排告诉这两个丫头时,愤怒委屈失望悲伤,所有的情绪无一不在她们心头流淌而过,多少年里,这一关便在她们心里始终过不去。
自然了,这又如何稀奇呢?没道理,姬窈的孩子不叫她们照看,反倒让这孩子在伊祁箬身边人的照拂下养育的。
而如今,归心懂得了。
——如若这孩子在自己的手里长大,到如今可能养成这么个样子?
她自知,不可能的。
姬格唇边淡淡一晕,悠悠道:“或许如今你能明白,我当日的选择。”
归心将这孩子扶起来,自己近前深深一福身,对姬格道:“婢子区区蚍蜉,思及昔年,可笑不自量矣!”
“哪里就到了如此?”他摇摇头,这话也是过了,只是想着此间她看了这一个,不免心里也会虑着另一个,随即便道:“你眼下看了长华,也当思及清娆,”
他说着,扶上长华的肩头,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却是对他道:“你那个姐姐啊,比你,亦是分毫不差的。”
话音落地,那头一声叮咚声响,归心惊的回首去看,入眼更是一惊。
“夫人……!”
——安定王妃不知何时到的,此间一双眸子就盯在那孩子身上,久久无言。
姬格一早就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此刻携着孩子近前,行礼拜了一拜,“母亲。”
他这里这样的称谓出了口,手边的长华灵慧的心思一动,当即便懂得了。
于是,安定王妃便看着这七八岁大的、眉眼里极有些熟悉的孩子朝自己走来,三跪九叩,行了一场大礼,而后道:“长华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一生子女两双,年轻时曾被多少人称赞过福气,可是这一声‘祖母’,偏偏是直等到了今日方才头一遭听见。
沉缓的动作,也像是怕打破了什么似的,清心走过去,脸上平静下来,含着深沉情绪,将孩子拉到跟前,便问:“……傻孩子,你怎叫我祖母呢?”
——她知道这是谁的孩子,自然也是知道,这孩子原是该称自己一句外祖母的。
长华道:“祖母容禀,小儿托赖生育之恩与母,却享养育之德于舅父,于儿私心之内,舅即为父,外祖也当为亲祖。”
“好,好,好……”
一脸颔首道了这三个‘好’字,清心抬头,眼里的动容深刻难散,他对姬格道:“快去,带过去给你父亲见见,快去……”
姬格点头应了,回身便招呼了一句:“归心,”
归心闻言会意,连忙上前,道:“您放心,婢子陪着夫人。”
姬格带着长华往姬涣那里去时,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说话。
被之前的场面一冲,长华心头的悲伤也散了些,踌躇半晌后,还是率先仰头开了口。
“爹爹……”他扯了扯姬格的手,待他闻声低下头时,他便问:“我们是要去见祖父吗?”
姬格一笑,眼里却很有些疲惫之意,点了点头,道:“是啊,”
长华想了想,片刻后,问道:“玉娘说,祖父的身体不好,是以爹爹这些日子才会时常有机会来陪孩儿的,是不是?”
姬格又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对他嘱咐了一句,“你既然知道,那稍后见了祖父,该怎么做自也当有分寸了?”
那孩子便点点头,应道:“孩儿知道。”
说到这儿,想到那面岛上的事,姬格便叹道:“你玉娘最是个有心周到的人,难为她,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里……”顿了顿,他停了停脚步,蹲下来对长华道:“等我们见过祖父,爹爹便带着你回岛上去送寂叔,好不好?”
孩子点了点头。
随即,他眼里却又添了一道迷惘,顿了片刻,疑惑着问:“那……之后呢?”
姬格心头一动,只重复了一遍:“‘之后’?”
长华便道:“您曾说,孩儿或许不会在岛上呆一辈子。而今寂叔的事出来,孩儿觉得所有事情……似乎都要不一样了。”
——说不得有什么,只是一种感觉,他只觉得有些事情,隐约的便要起变化。
而且,还不是小事。
姬格垂眸想了想,温和的问道:“那你可想过来?”
长华一时不解其意,“‘过来’?”
他点点头,复而解释了一句:“到爹爹身边来。”
此言一出,长华先是一愣。
“愿意!当然愿意!”他啄米似的点着头,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另一桩事,便问:“那……是不是也能与娘亲在一起了?”
姬格却是破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他:“你娘亲在帝都不朽城中,那个地方……还不是你去的时候。不过玉娘……她会一直陪着你的。”
长华听完这番话,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姬格看着他,也不尽然能猜透这孩子心里想法,许久之后,却见他抬眸,很有些大人样子的郑重点了下头,道了一句:“孩儿明白了。”
姬格有些没反应过来,便问:“明白什么了?”
长华轻轻的踩了踩脚下,接着道:“这片土地,我不懂,可是爹爹做的决定,总是对我好的。”
一对兔子眼睛里浓进了一抹浅淡笑意,他对面前的爹爹道:“我听爹爹的。”
将这孩子带到安定王那里时,姬格并未进门,而是在门外一直等着来着。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后来,长华从祖父的寝阁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姬涣也没有说要姬格进去见面的话,姬格领回来了父亲的意思,随后便带着长华回到了岛上。
按照花寂的意思,便是直接葬在岛上,黄土一掩,再不必有什么费事的,加之棺椁之物一应已是备好的,是以这场送葬过程极是利索,也很是简洁。
站在花寂的坟前,姬格看着那抔黄土,向身边一身素服的女子问道:“来日,你都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玉案似笑非笑,但也只那一瞬,继而却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说:“我这辈子唯一的变数,如今也往生极乐去了,往后,也算清静了。”
“你……”姬格听着她的话,站在花寂的坟前,一时却也有些疑惑,他问她:“这些年相濡以沫,你待他……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么?”
这个问题,他半点头绪都没有。
花寂追玉案而来,可玉案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应允过这场情爱。
而她这一生至此,也从未对任何其他人有过情爱。
这便是场迷局,不仅是姬格,便是这丫头的主子也看不明白。
而如今,对于姬格的这一问,玉案长出一口气,摇着头,不算多重的情绪流溢出来,只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姬格的眼神便有些变化——不大相信,也有些吃惊。
玉案便笑了,她走过去坐在花寂的坟边,道:“别看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早就不想情爱的事了,是以到最后我对他,到底有没有情爱……我也真的分辨不出来了。”
闻此,姬格沉默了好久。
——她分辨不出来,或许,也是不想分辨了。
这个丫头,别人不知道,看着那样坚强细致,可是,却有着极冷的性子。
她看了看姬格,有些意外,半晌之后挑着眉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想情爱之事了。”
姬格垂眸一笑,只道:“我大抵知道答案,便不想问了。”
不外乎,是两个原因罢了。
其一,是那性子使然,可是到了花寂待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爱慕之后,便又是第二个原因了。
——伊祁箬。
她对情爱的心思,因那位主子这一生的情途多舛,就此,也算落了阴影,再无什么渴望了。
两人对视之间,是彼此间的心照不宣。玉案也不追问什么,只是垂眸抚着那人的坟茔,缓缓说道:“开始他跟我过来,那时候多事之秋,我一个姑娘家家的自己照料着长华还不够,他还在我眼前晃悠,那时候我看着他是极不顺眼的,逼急了,我就总说那些个伤人的话,不外乎都是料定自己同他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气,仍旧是那么笑笑的,后来我疑惑了好一段时间,便又总是问他,何必呢?”
她抬首看向姬格,这一刻笑里含着好笑,讽刺而桑凉,她说:“他跟我说,为何不必呢?”
默然半晌,两人簌簌而笑。
一个,是在追问着何必,而另一个,却是想着为何不必呢?
半晌后,姬格望了望天际,忽而问她:“你信轮回、信神明、信佛吗?”
玉案点了下头,却是道:“我信,但我希望没有。”
姬格看向她。
她站起身,目光里带着追忆,缓缓道:“爵爷说,大抵是活得太无趣的,过了一辈子之后,才对下辈子没有期待。如此想来,倒是绰绰比我要好上许多。”
姬格本有些话想说,可听她说到这里,却只问了一句:“她若是不在了,你怎么样?”
——玉案知道他问的是谁。
玉案笑得洒脱,只问:“阿寂不是对你说,莫要将他的死讯告诉花府吗?”
姬格当下会意,会意之后便是惊讶,他问:“你要留在这儿?”
——她将长华送到对岸,便自知这孩子是要走上那片土地的,可是到了如今,她这一句话,却是表达着如若有一天伊祁箬真的不在了,那么她自己私心上,并不愿意知道那个消息。
她点了下头,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从爵爷将我放到绰绰身边,我便一直是为她,这回我得为自己一次。”
她说:“世子,你知道的,想不明白的事、我不愿去想的事,我从来不想。”
她又说:“我不知道她死,她便一直活着。就像如今,我不见天下大势,那天下便是纷争,也太平。”
这样的自欺欺人,偏偏也是一种解脱,姬格看了她许久,终究无言一摇头。
“你总是这世上我最辩驳不了的人。”话里许多的无奈散出,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好丫头,你骨子里分明最自私的,偏偏这么多年为她、也为子返,却又是最无私的,我也要道一声敬佩。”
对于这句话,她有些意外,但也欣然接受。
最后分别时,送他们上船,目光落在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身上,她对姬格说:“时不时地,叫他来看看我。”
十二月初,修罗行仗便回到了家城,到了中浣时,安定王宫里便迎来了一位百忙之中脱身而来的客人。
在王寝殿探视过王爷之后,伊祁箬出门,姬格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相视之间并无多言,一时并肩而行,便在王宫的凌寒苑中走了起来。
“王爷的身子,我看着倒是有些起色,说不得熬过了这个冬天,往后便好了。”
听了伊祁箬这句话,姬格不觉却是笑了出来,笑里还有一分苦涩,跟着道:“平日都是我用这话来安慰自己、安慰别人,如今你来了,我便只有听的份儿了。”
伊祁箬听了也笑了起来,片刻后,便问:“古铃兰如何?”
她知道姬格一直在这上头费心思,自己自也私心想着希望他能成功才好,只求这灵丹妙药,当真担得起那样的传闻。
姬格脸上的笑意散了些,复有些沉重,道:“火树银花已经得了,不出意外的话,八年初便可得。”
那样算来,也只需再半个来月的光景便是了。
她听罢,点点头,像是求心安似的问道:“有了古铃兰,便可安心些了,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姬格被她染的多了一分笑意,继而感叹了一句:“如今长华在这儿,父母都开怀了不少。”
说到这里,伊祁箬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懊恼。
她停了脚步,叹了口气道:“我本想把娆儿带来的。”
——长华被他带回安定王宫的事她一早便知道了,自也知道这其中少不得玉案的意思,想来那丫头如此做,世子也应允,无非也是为着莫要让那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了真,而论及孙辈,安定王宫里,又岂止是该有长华一个呢?
姬格听了却是摇摇头,不以为然,“带来了反生事,父母若知道自家的孙女儿在花府里认得祖宗,到时候也不知会如何。倒不如如今。”说着,他有意的看了她一眼,跟着道:“瞒着,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与其知道了还是求而不得,有时候,不如便索性不知道,也是个清静,更何况如今,膝下已有长华,倒也算圆满天伦了。
伊祁箬听了,沉吟片刻,再启口,却不再提前话,话锋一转道:“阿寂的事,玉案派人给我送了信,我本想渡岛去看看她,可她却说不必。”
姬格有所思,笑道:“你知道,她最是能将自欺欺人落实到底的。总归平平安安的便好,也没什么坏处。”
说的倒尽是那丫头的性子,只是她听着,不由还是有些难受。
抬手抚了抚低长的花枝,她苦笑道:“这辈子是我误了她,若非看着我身上的情爱总是不得善终,她也不必将这一片阴影种在心底,以致于绝情弃爱,想都不想了。”
她说着,姬格在一旁听着,这氛围渐渐的便又沉重了许多。
到底还是她摇了摇头,回身对她道:“罢了,不说了。……越千辰之前回了一趟帝都,你知道了罢?”
姬格果然点了点头,话意仍是平常,“你们相见了,当夜他便走了。”想着她既提及此事,必定又有什么不一般的,于是他便问:“怎么了?”
她眼中情绪深重,顿了顿,方缓了口气,说道:“我不想杀他的事,他知道了。”
——这句话她说的极快,仿佛多停留一刻,都让她不能承受。
可是姬格听完,却似乎毫不意外。
她便蹙了蹙眉,问道:“你不意外?”
随手债去她大氅上的一片花瓣,他淡笑道:“凭的他头脑,他早该猜到了,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说着,他认真的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事已经出了,重要的总是往后。
伊祁箬心里,其实也并非从未料想到这一块儿。
说来,她的底线并不在此,到如今虽是背离了她的打算,但也不至于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事情是可以改变的……”饶有深意的一句之后,她摇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到底还未曾出圈儿,我还能控制。”
听她提到‘出圈儿’两个字,他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回头朝王寝殿的方向看了看,他向她问道:“适才在里头,父王可曾问过你封温穆侯的事?”
伊祁箬一怔,随即颔首而笑,只道:“问了,王爷说于姬氏未必是好事,且很可能是多此一举。”
说着,那目光便有些变化,她看着姬格,有些不解,有些狐疑,有许多的害怕,最后,她说:“他还说……你不打算接安定王位。”
——正因为姬格不打算接安定王位,是以封姬异为侯,便是件多此一举,又于姬氏风评无益之事。
姬格心道,果然父亲是将此事以这样的方法同她说了,倒也是个好法子。他想了想,只淡淡一笑,问道:“你可能同意?”
伊祁箬在回答之前,先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垂眸极缓的一笑,继而说:“安定王是姬氏封位,生生不息,便代代相传,并非非我不可。”
他告诉她:“我想留着绝艳二字。你总不会答应将这两个字给别人,是不是?”
——安定王,上承于祖,可以是任何人,可是绝艳侯,却只是自己一个。
这样的理由,够么?
她怔愣了许久,到底,还是够了。
“你不在乎级位,我又何尝在乎过……可到底我也只是不在乎自己的名位罢了。”她阖了阖眸,看着他的目光包含着心疼,终是化作一句:“我不想委屈了你。”
姬格便笑道:“我纵非王侯将相,这天下谁又能小瞧了我不成?”
笑意渐浅,他摇头慰道:“没关系的。”
许久之后,两人话了几回,她忽然问:“可是异又怎么办呢?”
姬格知道她必是又动了什么心思了,也不挑破,而是问:“什么怎么办?”
她便说:“他心里有个人,你不会不知道的。”
“那个人是谁,我在冲凌问过他,可他没有说。他在乎自己的一段情,那个人待他如何,也无所谓。这样的情太坚韧,这些年他命里插不进去别人,往后自然也不会了。”她说着,作势一叹,道:“我看他这意思,自然,也是不会有后人了……”
姬格好笑了起来,只又问一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长华呀……!”她笑起来,终于道出这关窍,接着说道:“且不说他头上冠着这个姓氏,你都把他带回来了,往后又如何能避得开红尘俗事呢?”
是以眼下说的,既是姬氏的未来,亦是这孩子的未来。
“这个……我倒是真有考虑。”姬格言谈之间颇有深意,长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不过不是修罗。”
伊祁箬眉间心上的全部情绪皆随着他这一言,有了许久、许多的变化。
等到她懂得了他的意思时,当是兀然一笑。
“呵……”想了想,她歪了歪头,道:“可是我声名不大好,我怕带累了你。”
话里倒不是认真,更有了七分顽笑的意思。
姬格便笑道:“这时候不跟我说不行了?”
她摇摇头,“这自是不一样的,虚名上的事儿无妨,只要实质上不沾惹,怎么都好……”
说罢,两人相视,竟是无言之中的漫长默契。
“爹爹!娘亲!……”
——一个孩子的朗然声音在苑中响起时,惊了一旁打理花枝的侍女们,转头去看时,却见宫中新来的小公子跑过去一手拉拽着一人,嫩生生的喜悦着。
——爹爹、娘亲。
多少人都看到了、听到了,小公子换的,是世子与那位宸极帝姬。
那一边,那两人却已不在乎所有。
她抚着孩子的头顶,笑吟吟的,温柔的,淡淡的,只说:“只要他愿意,我也欢喜的。”
伊祁箬并没有在修罗多呆,她本是忙中偷闲来这么一趟,可是却不曾想,八年元月初三日,自己才刚跋涉一路回返帝都时,那噩耗便也跟随着来了。
永安八年元月初一,安定王姬涣,薨,上赠谥‘德’,是为安定德王。
——高山倾颓,不过如此。
那段日子,伊祁箬一直在帝都里等着——赠谥礼葬,新王即位,一切一切,有条不紊的朝前走着。
那座城池里,有了新王,王妃度道于云空岭,而绝艳侯——他要回来了。
那段时间,天下,几多传闻,最多的便是说,绝艳侯是为了宸极帝姬,弃了王上的爵位,让位于弟,出了安定王宫,又一次踏上了侧帽台。
帝都里第一场春雨落下时,他带着长华回来了。
不朽的城门下,黄昏时,她领着清娆,就在那儿等到了人。
——那是自落地之后,清娆与长华第一次的相见。
姬格看着她,温润从容的,他对她说:“我想抱抱你。”
她过去,轻轻的抱住了他。
许多事,确实不该再执着了。
——那一天的帝都,绝世无双。
安定王宫,一朝天子一朝臣。
姬异在殿中的王椅上坐着,摩挲着一寸一寸的乌木,轻阖的眼皮之下,一双眼珠缓缓动着。
外头,有人来报——“公子,人到了。”
他抚摸着扶手的手指蓦然一顿。
他说:“请。”
白衣不染纤尘,鸽血照耀着那人的步伐——他走了进来。
“二公子,”越千辰站立阶级之下,拱手一礼,神色清然,道一句:“别来无恙,还望节哀。”
阶级上,姬异站起身来。
“崇嘉皇子,”他说着,“往后,还要殿下多多指教。”
——最后一字落地,那双紧闭了二十八年的眼睛赫然而开——
标致,无双。
越千辰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传说中的眼睛。
双色,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