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第 159 章

20

刚到柔然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

漫天狂舞的雪是她在长安从未见过的凶猛,寒风像把刮骨刀,一寸寸将皮肉刮下,又在骨血上抹冰雪。

几乎连经脉都要冻断的冷,是刚刚过了十六岁生辰的小公主唯一的深刻印象。

但比这更冷的,是柔然人的态度。

促成公主和亲这件事,原本是大利可汗母亲,也就是前任可汗的妻子温塔可敦的主意。

据说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在柔然这个尊崇强者,贵族女人也要像货物一样倒腾几手,负责繁衍后代的地方,温塔可敦有相当的权力和话语权。

前代可汗死后,柔然内部分成好几股势力,为了让儿子大利可汗站稳脚跟,这女人想出了与中原联姻的主意,并几经周折,最终为儿子娶来北朝最高贵的小公主。

但在公主到柔然前,温塔就病死了。

草原气候多变,昼暖夜寒,又缺医少药,即使是柔然贵族,一旦得了急病,也很容易急转直下,一命呜呼。

没了母亲当支柱的大利可汗,俨然成了几股势力中最弱势的一股。

连带刚刚嫁到柔然的小公主,也要面临着跟丈夫一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

“我到了柔然之后,整整一个月,连大利可汗的面都没见着,也没有人招呼我,只有一个柔然女人,说是奉了大利可汗之命过来听差,后来我才知晓,她是大利可汗的侍妾。在柔然,这些贵族们可以在正妻之外拥有无数侍妾,她们没有名分,更像侍寝的奴隶,主人不高兴就可以将其发落出去,送给旁人,若是她们生病了,也会在迁徙时被扔下。从这一点来说,那些纯正柔然血统的侍妾待遇,与被掳去的汉人侍妾,并没有什么区别。”

苦,是所有下层人的底色。

这种苦,是不分男女,只分阶层的。

那些侍妾需要暖床,有时候可能还吃穿好一些,至于男性||奴隶,往往就活得猪狗不如了。

在柔然待了一个月的小公主,几乎被自己所见所闻震惊了。

她在长安时,看见的都是繁华盛景,人人知礼守礼,何曾遇到过如此野蛮强横的场景?

可这就是柔然,是她往后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叫娜仁,才十四岁,比我还小,可是已经生得很沧桑,她性情胆怯,平日不敢多说话,身上还有没痊愈的鞭痕,时常躲闪我的目光,动不动就跪下来请罪。”

虽然是大利可汗的侍妾,可这也是个苦命人,小公主如何会仇视她?娜仁就这样被留下来,熟悉之后,她还会小声唱歌给公主听,又讲草原上的故事哄小公主睡觉。

也正是经过这一个月,随行众人了解情况,以及从娜仁口中,公主才逐渐了解了柔然目前的情况。

先代可汗在时,柔然尚且能拧成一股绳。

但他死后,儿子大利可汗无法压制柔然内部各有主意的贵族们,柔然因此分裂为三股势力。

其一,就是先代可敦温塔与大利可汗,温塔死后,大利可汗独木难支,是三方中最为弱势的。

其二,是柔然叶护,名为那钦。叶护是柔然官职,可以类比为中原的丞相或摄政,地位仅次于可汗。温塔死后,那钦时常在私下说自己终将取代大利可汗,无所顾忌,一手遮天。

最后一方势力,则是大利可汗的叔叔敕弥,此人在柔然任俟力发,相当于中原的将军,军权在手,威望加身,能号令柔然十八个部族中的大部分,所以跟那钦平起平坐。

那钦和敕弥如今互不相让,谁也不肯看着另外一方当可汗,这才有了大利可汗岌岌可危但依旧勉强能保住的可汗之位。

温塔也正是看到了这个机会,才会为儿子娶来北朝公主,希望利用北朝势力来挟制另外两方。

但温塔已死,北朝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肯轻易起战端,小公主来到草原上,跟大利可汗就成了两个孤儿一样,那钦和敕弥如何会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人放在眼里。

“但凡大利可汗聪明一些,就应该选择与你联手。”

听到这里,陆惟忽然道。

此前他对柔然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但远没有公主亲自见闻亲口讲述来得如此详实。

其中惊涛骇浪,阴暗凶险,便是刚刚开了个头,也已经扑面而来,如同亲临。

他捏了捏对方的手,感觉公主并未因为回忆从前而紧张出汗,这才稍稍放心。

“人身处其中,不是那么容易能认清现状的。尤其是一个从小到大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你让他一下子就想明白,向情势做出低头,几乎不可能。”

公主如是道,因为她当时在草原上面临的境况,比她来柔然之前想象的更要艰难无数倍。

整整一个月,她还未见到大利可汗,却已经遭遇第一次刁难。

那钦派人过来请公主,说王庭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要新可敦前去观礼。

柔然崇拜神明,天地日月星辰无所不拜,更有负责占卜祭祀的祭司萨满,掌握神权,地位特殊,连可汗见了也要尊敬三分。

这等场合,公主自然是要去的,她虽然还未与大利可汗见面,名义上已经是新可敦,不可缺席。

在来此之前,公主也曾了解过柔然的祭祀习俗,但从未想过,自己会看见一场人祭。

人祭,即人牲活口,焚烧祭天。

祭品从何处来?

自然是奴隶。

年迈老弱的不要,那是亵渎神灵,要年轻力壮的男子,或者少女、男女童等。

这样的柔然人都是珍贵劳动力,不可能拿来祭祀,只有从汉地掳来奴隶,才是这场祭祀上的主角。

而公主,被半强迫过来观看的,便是亲眼见证她的同胞被砍下头颅,鲜血为祀,或孩童被绑在木架上,脚踩荆棘,活活烧死,以肉身献祭。

公主吐了。

残酷在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被具象描绘出来。

何止是她无法想象,陪同她来到草原上的中原人,也有许多实在受不住这血淋淋的场面而呕吐。

柔然贵族们在旁边高声嘲笑,讥讽中原人的柔弱,毫不掩饰怀疑公主这样柔弱的躯体怎么能诞下未来柔然的继承人。

耳边的声音不断放大,在脑海中回荡,公主感觉这个世界离自己很近又很远,长安那些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而她现在身处地狱之中。

她很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场祭祀,更是一个下马威,赤裸裸的恐吓。

柔然人用她同胞的鲜血告诉她,这里,是柔然的地盘,别说她一个北朝公主,就是北朝皇帝来了,也要忍气吞声,乖乖从命。

祭祀之后,几乎双腿瘫软无法走路的公主被人搀扶回去,可这还不算完,那钦很快派人送来餐食,是一大盘同样血淋淋没有煮过的生肉。

对方没有说明是什么肉,但公主看着很像人肉。

她不想吃,来者嚣张地告诉她,如果她不吃,她带来的侍从就会被拖走一个,以对叶护无礼的罪名被处死。

陪公主过来的队伍有数百人,她是无法护住所有人的,而这几百人里还有妇人女郎,即使奋起反抗也会很快被击杀。

公主别无选择。

她终于体会到比去和亲时还残酷的命运,那些野兽一样的人,乐于看见她的衣裳血肉乃至尊严被一层层剥下,再将她按在地上反复碾压蹂碎。

正因为她的公主身份,那些人才更要将这种残忍延长,这是柔然与北朝之间上百年互相仇恨的延续,也是她能为此间柔然人提供的乐子。

在左右侍女的低声哭泣中,公主用手抓起那些生肉,塞进嘴里。

没有咀嚼,屏住呼吸,生吞下去。

当夜她果不其然腹泻高热了,昏迷中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梦里那些被她吃下去的人肢体不全过来找她索命,而她从最开始的惊吓,到后面一遍又一遍给他们说,我会帮你们报仇的。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当日吃下的生肉,其实是牛羊肉,而非人肉。

但愤怒与仇恨一旦根深蒂固,就再也不可能拔除。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必再说了。”

陆惟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对方。

章玉碗扑哧一笑,脸上半点泪痕也没有,神色也镇定自若。

当旁人觉得自己低估了公主时,她早已比低估的远远强大更多。

“我要将完整的故事亲口告诉你,而非日后你从旁人口中得知。”

这些事情早已过去,对许多人而言是苦难,对她而言,则是成长的开始。

“即使我不在,这些事也会在柔然发生,而正因为我去了,看见了,它才能被记下来。”

公主伸了个懒腰,抱住陆惟又亲了一口。

“我饿了,我们边吃边说。”

“好。”陆惟答应一声,他直接把公主打横抱起,亲手为她更衣,公主懒得动弹,也就随他去了。

小公主即使有了复仇的心,也还只是一个柔弱无害的公主。

她在长安时,也善于骑射,甚至能百步穿杨,但这些都是长安贵族女郎拿来夸耀的本事,而不是真正能在草原上驰骋的能耐。

病好之后,她开始在随从中寻找能人,迫切想要学习武功,让自己强壮起来。

而此时,大利可汗也来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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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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