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开篇追源(3)
在小秦先生面前汉婉不知咋归道的老觉得该表现出羞羞答答才是对的。他那浓眉下突起的眉棱骨,高直的鼻梁,厚唇阔嘴,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有几分害怕。他在课堂讲起民族尊严时慷慨激昂又是那样攫人神魂,给人一种精神振奋的力量。如果一天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讲课声她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毛焦。是她奇了还是他怪了,汉婉实在弄不清。
她机械地揉搓着衣裳,本能地挥舞着棒槌想着心事:要是我过一向到省城去念上几年书,回来后小秦先生兴许娶了媳妇,娶媳妇谁也挡不住,可娶谁都嫑娶腊娃,也嫑娶麦萍,改改也不行,苟穗提不上串儿,疯张倒势的酸杏儿更不行……她把自己知道的女娃一个个都否定了,那他该娶谁?她也说不清。
突然,西边天空几只巨大的老鹰,伴随着轰轰的响声飞来。汉婉还没顾得抬头,秦山已经撇掉了水担水桶,大喊大叫:“飞机!鬼子的飞机!”向河边的汉婉奔去。
当汉婉仰头正好奇地向空中看去的当儿,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在离她不远的汉水河上游激起一股冲天的水柱。秦山也一步急跨到她身边,一把把她拉离河岸,按倒在沙滩,她才意识到危险突然袭来。
接着麦田那边也出现了几声巨响,马上要吃到嘴里的麦子在火海中咯哩咯吧地爆响,飞蹦的麦粒打在汉婉脸上,打在她挽着袖子、裤腿裸露的胳膊、腿上,火辣辣的疼痛。
村子方向又传来几声同样的巨响,汉婉才明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子撂炸弹呢!也知觉出村里的人很危险,自己的家人很危险。
她挣脱秦山抓着她胳膊的手,精脚片子踏在一片刺荆苟上朝村子跑去。秦山又一把将她按倒:她哭喊着、挣扎着口中乱骂着:“狗日的,放开我!丢手……”秦山好像没听到她的哭喊叫骂,仍然死死地抓住她不松手。她急了,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他忍着疼痛,还是死死地按着她不放手。
就在此刻,离他俩不远的前面,一声猛烈的巨响,一股土柱冲天,落下沙土几乎把他俩全埋了。秦山抓着汉婉一滚,抖去身上的沙土略一抬头,就看到那落炸弹的地方,显出了涝池大的一个大坑。
村子那边,轰轰嗡嗡的敌机低空盘旋声,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地。在暂短的爆炸声间歇中可以听到隐约的人喊、犬吠、牛叫、娃哭和骡马的嘶鸣声,接着又被一阵剧烈的轰炸,还夹杂着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淹没了。
一场灭绝人性的杀戮迅速完成后,仇视人类的恶鹰飞走了,是那样从容不迫、大摇大摆地飞走了。飞得很低,连机上驾机的四脚野兽在地面上的人都能看到。秦山对飞过头顶的敌机撇去一颗石头,大骂:“狗日的!太嚣张了,总有一天我会把狗日的一个一个打下来!”
麦田里到处是火与西边的晚霞连成一片。渠岸上,田地边刚才还是碧绿的杨柳已成为一个个冒着烟的黑桩桩子。
汉婉见秦山不再按住她了,便拾身朝村子跑去。秦山飞快回身到河边,寻到了她的鞋子,折身跑到她身边,把鞋子扔到她脚前,让她穿上,然后拽着她朝村里跑去。
村里,赖以辨别方向的标志全被炸毁,一时北南西东分辨不出。汉婉凭感觉朝自家门楼冲去,尖锐凄惨地哭喊:“妈!妈!爸!”
“爸!爸也!爷!爷!奶奶!哥!嫂!大嫂……”只有哧哧的椽子冒烟声,檩条上火苗呼呼呼的上窜声,屋梁垮塌落地声,破瓦焦砖坠落打在断椽断檩上的嘎咚声向她回应。
屋顶屋壁多半倒塌,几处房屋的山墙仍在苦撑着。门楼倒塌得只剩下多半人高的烂砖墩子。墙角下一只仅存微息的黑狗低声“吱儿吱儿”的呻吟。似乎对下一世轮回为人的希望并不感兴趣,依然留恋这个灾难层出不穷的世界。
他俩从这个倒塌的房子跑到那个着火的草房跟前,从这堆倒塌的墙土边跑到那堆墙土旁,没见一个活人。又失急燎忙折回汉婉家门楼塌了的砖砾堆前,越过破砖烂砾堆子,汉婉认定那堆砖头瓦块是门厅,那堆是厦房,那堆是门房……她一边哭叫,一边用手刨着那烫的砖头瓦块。秦山站着,紧咬嘴唇,紧攥拳头一动不动。他知道凭汉婉,就是搭上自己刨到年底也刨不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