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尾声(6)
阴间的墓碑一排排,阳间的后人一代代……死人静静地躺着,活人默默地站着;生与死仿佛是一道分界线,又似乎没有。******无论是躺在地下的,还是活在阳世的,全有那血缘的\"脉线\"穿着,这\"脉线\"便是一部家族的历史。盛盛衰衰,繁繁衍衍,一代一代地续下去……一边,响器呜哩哇啦地吹奏着。祭七奶奶,也自然是李连升的\"国乐班\"。李连升依旧是掌大笛的好手,可他再不与人对台了。一对台,就不由地想起那句话,那是他终生的耻辱:\"你不是人!\"他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想尿,鼓足的气也就散了。
他曾多次找医生看,医生说\"肾亏\"。可他一连吃了几十副中药,只是不治,弄得他常湿裤子。他心里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恨!他把恨都泄在了女人的身上。这次祭七奶奶,他坚决不让请别的\"国乐班\"对吹,他一班顶下来了。话说下了,自然得掏十分的力量,吹得恶恶的!一时坟地里轻烟袅袅,鼓乐声声。把那生生死死吹奏得淡远悠长,平缓激越……香案摆好了,纸钱已燃着,照规矩先祭远祖。于是,担当司仪的老辈人肃然在香案前立着,高声喊道:\"二十五代孙上香!……\"听声,石磙爷领一班老人颤颤地走出来,面朝北跪下,一个个十分的庄重……\"二十七代孙上香!……\"这次是李大有领着众人乱乱地跪下来。人多,神也不那么庄重,有媳妇忍不住\"吞吞\"的笑出声来,老人们用眼睛瞪过去,却依旧很淡漠。头也磕得很乱。你低头了,他又抬头了,晓得都在想些什么……\"二十八代孙上香!……\"这下子更乱了。一群光屁股娃儿嘻嘻哈哈地涌过来,你挤了我,我搡了你,齐堆子滚成一团,屁股朝天,亮一团团粉红的肉……石磙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脸沉下来了。娃儿们吓得一个个噤声,伸着小舌头看人的脸。
这工夫,老坟地里十分肃穆。远远地望去,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后,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忽儿有风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那是老祖坟。老祖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听说是背着一架木犁。他一连走了七天七夜,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
就用那木犁开地,一沟儿一沟儿地犁出了一个庄!后来几经磨难,族人们就迁到这里来了。这事儿七奶奶最清楚……\"一时,人们只觉得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朝后人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地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看了,想了,那一丘一丘的\"土馒头\"像活了似的在人们眼前动,叫人不由的膝盖软,想跪。
祭了远祖,众人又在石磙爷的招呼下重摆香案,祭七奶奶。
七奶奶过去三年了,后人们不由地忆起老人一件件的好处,也就很恭敬地上前磕头作揖。又是一辈一辈的上前烧钱,纸灰随风飘去,冉冉升天。
这工夫,后辈人心头仿佛升起了一轮灿灿的明月,又见七奶奶盘膝坐着,慢慢地把着凉扇,讲那动人的\"瞎话儿\"……正磕头呢,忽听坟地里有人窜来窜去,两手拍着屁股哈哈大笑:\"哈哈,我知道!哈哈,我知道!哈哈……\"这突起的笑声惊得人们头皮紧,惶惶地扭头去看看,一颗悬着的心才松松地落下来。是\"老神经\"在说疯话呢。
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一个疯子。可他终日地说他\"知道\"。
说得人们疑疑惑惑地想,谁也不明白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可人们又觉得他似乎会知道些什么。于是也就没人敢去惹他,任他终日狂……这当儿,回头看,又见七奶奶坟前那七尺长的\"引魂幡\"被风刮去了,扬扬地天上飘。人们屏息望着,大气都不敢出。只见那\"引魂幡\"哗啦哗啦响着,忽儿高了,忽儿又低了,一时升上去,一时又落下来。老辈人的心仿佛被那\"引魂幡\"引得几经起落,摇摇地西去,才有人说:\"怕是七奶奶要走了。\"于是,乐声奏得更加热烈。孝子们齐哭。老坟地里顿时热闹闹的。
一个小娃儿趁人不觉,竟对着石碑浇了一泡尿!然后颠着肉呼呼的小屁股,朝阳光处跑去了……阳光慢慢北移,亮了阴风阵阵的老坟地。众人心里也仿佛一亮,似觉远处老祖宗那通石碑直竖竖的,逶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个庄来的骄傲!一片一片的坟头从那石碑下漫过来,仿佛那死人的队伍也阳壮壮地一代一代排开去,顶日月的艰难时光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一个家庭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走过来了。
血脉是连着的,永远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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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