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辈陈轶事(1)
一
快晌午了。***
火毒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没有一片云一丝风。卷了叶儿的庄稼棵儿里,散着闷闷的使人晕的蒸气。那条窄窄地通往村里的黄土路像晒化了一般,腾起脚脖儿深的热土。天太热太热,豆地里的蚰子都不叫了。
赖货家女人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瞅瞅四下没人,撩起被汗水湿透了的衣衫抹一把脸,慢慢地拖着锄儿往家走。矮矮的、疲惫的影儿挪动着,一晃一晃,很快被脚下的黄尘淹没了。土路上,留下了一窝一窝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条土路她走了二十年。她的命不好,自从嫁到\"十辈陈\"来,她就没过上多少好日子。虽然她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模样长得也不算太难看。然而,为了男人,为了那连年生下来的孩子,她早已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了。她衣衫上的补丁是匆忙补起来的,头是三把两把拢好的,身上总是带着喂猪时洒上的猪食儿和刷锅时溅上的泔水,就急急地扛着锄儿下地了。为了利索些,她也常常像汉子那样把裤脚高高挽起,下工时又常常忘了放下来,就这样走来又走去,挂着家,挂着孩子,挂着那不争气的男人。她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念头:得空儿一定要到县城里逛逛,上上那百货楼。可时光久了,她知道抽不出身,也就不再想了。就是现在,政策这般的好了,她的日子仍然过得不很顺溜。
一上午,她连气都没顾上喘,才锄了十八畦。如果男人正经干的话,就快多了,可那死鬼哟……赖货家女人望望人家的田,再勾头瞅瞅自家的田,腿脚越地累了。她很想坐下来歇一歇,乡下人是不怕晒的,只要歇歇腿脚就好。可是,家,挂着她的心呢!
男人昨儿个进城卖烟去了。她不放男人的心,特意让大妞跟了去,一年的用项全靠这烟钱。可到晚上,大妞却独独一个人回来了,说是爹让她先回的,烟卖了二百块,爹全拿着。这就使她加倍的不放心。喝酒倒不打紧,汉于哪有不喝二两的?怕的是他野。二百块呀!
\"叮铃铃……\"西边的岔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儿响,接着飘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二重唱,再往下,就是\"格格格……\"的笑声了。
赖货家女人先是没有抬头,她知道这肯定又是大槐带着桂桂进城过\"星期十\"去了。可她还是不由己地仰起了脸儿,也就不由己地撇起了嘴儿。车儿快,他们已先她一步上了进村的路。大槐穿着漂粉洗过的很白很白的衬衫,哼着小曲儿。桂桂坐在后边,戴着圆圆的白凉帽,穿着很鲜亮的碎花的短袖上衣,一只手掂着个白塑料桶和一捆书,(真舍得花钱!)一只手贱贱地扒着大槐的肩头,还搔男人的胳肢窝呢!她下身穿的是只有城里人才穿的那种洋裙儿,脚高高地跷着。天上地下都没有风,可她那洋裙儿真怪,像会生风似的,抖得飘飘的,不时露出她那白白润润的腿。
村里老辈人对桂桂看不入眼,赖货家女人也就看不入眼了。这小媳妇从过门那天起就疯得很,每每张扬着要过\"星期十\"呢!说是城里人都过\"星期七\",乡下人就不能过过\"星期十\"!听听,乡下人怎么能和城里人相比呢?她还说,眼界开了,对种庄稼有好处。好笑,逛一逛城,就能种好庄稼吗?可她却真正地过起\"星期十\"来了。
二
\"赖货家的,你来,你来。\"
一进村,赖货家女人便被坷垃奶奶叫住了。
坷垃奶奶盘膝坐在树下,手儿把着凉扇,猛地扑扇了两下,说:\"咱陈家祖先熬了十辈儿,十辈都没分家,才熬出一个大庄子来。是老老老祖奶奶领起来的!你知道吧?\"这是她每次给下辈人要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有多少遍了。
赖货家女人忙应道:\"俺知哩。\"
扇子忽地一指:\"刚刚,看见了?\"
\"看见了。\"
\"大槐还一声;她,给个屁股!\"
\"坷垃奶奶,人家兴许没看见。\"
\"眼高!\"
\"眼高。\"
坷垃奶奶是十辈陈的一面旗帜。丈夫死得早,是她守寡三十年,苦劲巴力地把儿女拉扯大的。现在四个儿子都在县城做事,家中只有一个孙女伴她。每每接到一个小小的汇款单,她必要拿给全村人看,捎带着夸一夸儿子怎么好,孙儿如何亲。然而,她却只进过一回城,就再也不去了。旁人问她,她总说:\"听不见鸡叫。\"这会儿,她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大热天儿不回家,是为了把一个使她气愤的新闻告诉从地里回来的每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