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革命时期的樱桃(8)
上山下乡以来,李辉一直帮我,在他跟前,我可以随意耍性子,他从不气。中午吃饭,我端着打好的饭菜走出食堂。食堂里仅有的几张长板凳早缺胳膊少腿,大家都自找地方蹲着吃。我蹲在屋外的树阴下,李辉端着饭碗走到我旁边。这时,一群苍蝇在我们身边飞舞,阳光下,苍蝇扇动着金色的翅膀,唱着欢快的歌,舞动着特有的节奏,动作敏捷而矫健,在我眼前自由地翩飞。那红色的头,像日本的零式战斗机,带着高亢的鸣叫,对着我们手中的饭碗,就像冲着珍珠港停泊的美**舰,不断地轮番俯冲轰炸。对此景,我们已习以为常了。饥饿是竞争的原动力,与人争食,也是它们其乐无穷的事吧。我边赶苍蝇,李辉边夹一些菜给我,清水煮白菜,见不着什么油,可吃起来特别香。同样一份菜,他总比我的多两倍,无形的头,也可享受特权,有着高含金量,难怪人们争着当领导呢。那时候人肚里没什么油水,饭量大,肚皮常处于饥饿状态。自从下乡以来,男孩子个个精瘦精瘦的,而女孩子个个像面包一样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真是该胖的不胖,该瘦的不瘦,估计跟生活太规律与重体力劳动有关。一个姑娘家长着个水桶腰该多难看呀,我尽量克制少吃些主食。我把碗里的饭赶一些给他,一不小心,一团饭掉在地上,只见一群苍蝇蜂拥而至,密密麻麻,黑亮的饭团在那里迅速膨胀开来。李辉边大口扒拉饭,边小声对我说:\"听说,你爸的事快了。\"
\"真的?\"
\"前几天,省里派人调查前几年往学校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事,我爸给揽了下来。\"
\"为什么?\"
\"与其大家死,不如先活一个,我爸说的。\"
\"怎么能这样做呢?\"
\"来的人也是这个意思。\"
\"不会吧?\"
\"有人在帮你爸,上面。\"
\"瞎说!\"
\"我还会骗你?\"
\"反正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真傻逼。\"他最后一个字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我\"咣当\"一声就把饭碗给撂了。知青们用惊诧的眼神望着我俩,还议论着:\"大小姐的脾气又犯了。\"一群苍蝇飞过来,聚在碗里,饭碗像阿q戴的小黑毡帽,油光锃亮,一片晶莹。
我气得站起来跑回宿舍,一下子趴在床上。不一会,李辉把洗净的饭碗给我送了回来。他一个劲向我认错,说不该用粗话骂人。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见我不理他,只得悻悻地走了。我不明白一月里总有几天特容易火,气不打一处来,谁赶上谁倒霉。这几年,一直不顺,好消息倒不少,一会儿传父亲马上要解放,又传我要回城当兵,还要推荐上大学,可没一次兑现的。李辉嘴里的这类小道消息最多,刚开始传的时候,我特别兴奋,把零碎东西收拾好了,时刻准备拔腿走人。队领导的态度也顿时巨变,张队长铁青的钢板脸上仿佛绽开了一朵花:我也沾点光,好事想着你,苦差事不让你干。几天后,见没什么动静,那张脸又凝固回钢板上,苦活累活让你抢着干吧。后来传多了,谁听见也当没听见,反倒把自己搞得挺狼狈,好像这些舆论都是从我嘴里造出来的,铁青脸上那种异样的眼神,真让人受不了。鲁岩说过,在官场上,凡是好事,传得风声越大,越不会成。高叫的驴子不可怕,不会叫的蚊子才咬人。官场又像炖鸭子,要用炆火焖熟了,才又烂又香。因此,要当官,宁当蚊子,不做叫驴,只做炆火鸭。
我暗自笑了,鲁岩的俏皮话太多,嘴巴没把门的,老吃亏。我独自躺在床上,腰酸、肚子也疼,快来例假了,让萧云带个假,下午不出工了。萧云临走时递下话,她也听说了我爸的事。这难道是真的?李辉说我爸的老上级出面了,我不敢相信。为我们子女参军的事,我爸了十几封信,地方上的干部越是关系近的、在位的,越不敢回信。倒是平常不怎么来往的,还回了几封信,大都婉谢绝了。有一个军队领导同意去,他是父亲的老领导,是老红军,工农干部,回信就歪歪斜斜几个字:叫孩子来吧,放心。我爸特别感激,患难见真嘛!可又怕株连别人,万一政审刷下来,脱军装,给退回来,影响更坏,只得作罢,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有的老战友加入了揭的行列,父亲就是被挺亲近的人揭而被打倒的,至于是谁,一直不太清楚。你说这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感跑到哪儿去了?在人人自危的年代,谁敢拿自己的红顶子开玩笑。那关系全家人的性命,自己的政治前程,生死攸关,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呀!为了保自己,只有揭他人去献媚讨好,靠叛卖朋友来保住自己的地位,靠出卖灵魂来换取自己的荣耀,靠舔着他人的血过自己的安生日子。鲜血凝成的感自然被撕裂、被割开。这真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灵魂革得该有的全没了,该没的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