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1)
那句话怎么说?pointofnoreturn。***一过了那个点,你就回不了头了。
断线的风筝飘扬在夜空中,你俯瞰底下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顶,熙熙攘攘的生活,辉煌的灯火,酗酒女人,一切都离得那么远。你渴望回到那里去,像风筝落下去挂在树梢上,但是你身不由己,你失去了沉沦的重量,因为你是个失眠患者。
你困守在一座孤岛上,潮汐日落夜涨,遥望水天交接之处,那儿没有帆影,没有海市蜃楼,甚至没有惊涛骇浪,一片白茫茫。时间在身边一秒一秒地溜过去,你被遗忘了,因为你是个失眠患者。
黄昏时漫步于圣塔莫尼卡的海滩上,淡蓝色的暮霭在身边浮起,海面上浓重的云块开始聚集,残阳如血。你不用回头就知道,在城市灯光灿烂的背景上,有年轻的身影穿着旱冰鞋在防波提上滑过,矫捷如燕。而好莱坞的日落大道游人如织,餐馆里挤满了年轻的侣。你知道在帕萨迪纳的后园飘出烤肉的香味,而英格尔伍德的斯坦普斯球场里欢声雷动,迪斯尼乐园的灯火依然辉煌。林荫覆盖的拜佛利岗豪宅前,加长的礼车成列成行。在盖蒂博物馆有个慈善机构的筹款会,上流社会人士在灯红酒绿中翩翩起舞。你还知道在东洛杉矶荒弃的加油站后面毒贩们正准备把鸽子放上街头,下城脱衣舞酒吧门口的霓虹灯闪耀不已,挺着啤酒肚子的游客掀起布帘向里张望。而汽车旅馆里的单干户的妓女刚刚起床,正对着镜子浓妆艳抹。再晚一点儿,借着流光溢彩的夜色,借着酒精和音乐,性的荷尔蒙在这个天使之城蒸腾而起,侣们眼色迷离,星眸散乱。嫖客在拐角上跟墨西哥雏妓讨价还价,汽车后座里少年男女缠在一起,爵士乐低徊的单身酒吧里性守猎者目光炯炯,在深宅大院里影艺界人士在举行每月一次的**派对,而俄国黑手党派出的杀手正在推弹上膛。到处是笙歌飘扬,到处是春勃勃,到处是醉生梦死,到处是毁灭和重生。
你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但你没有入场券,因为你是个失眠患者。
一份每天得做的功课,必须在你的寝室里完成。躺在揉得皱巴巴的被单上,辗转反侧。你想象着一辆刹车失灵的载重卡车在四十五度的坡道上向下滑去;你想象着电脑程式由于一道错误的指令而杂乱无章;你想象着一张遗失的巨额彩票;你想象着一个不哭不闹的新生婴儿;你想象着忽然听到教堂敲起一声钟响;你想象着枝头上的一颗露珠在深夜的寂静里将落未落……
脑子里纠缠着一团乱麻,看来今晚的努力又要落空。第几天了?懒得再去想,数字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你茫然地在床上坐起来,向着黑暗祈祷,向着虚无祈祷,向着一切神仙鬼魅巫灵幻术祈祷,谁能施舍你一点儿安宁,一点儿忘却,一点儿睡眠?
空谷无声。你听到三十里外太平洋铁路的列车疾驶而过,汽笛一声长鸣。
你不禁想到浴室里镜箱后的诱惑,那一瓶白色的化学品,两片小小的药丸停留在颤抖不已的掌心里。这是最后的解决方案了吗?白色的狙击手将潜入你的神经,猎杀那一个个过分活跃的细胞,化学宪兵在血液中巡逻,你得以换来几个小时的人事不省。
清水滑过咽喉,白色的药丸在舌苔上散着微微的苦味,你没有选择,因为你是个失眠患者。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将在太平洋升起,照亮墨西哥湾,圣伯纳迪诺山岗上将染上一片粉红,庞大的洛杉矶谷地苏醒过来。10号和405号公路开始塞车,咖啡和面包圈的香气飘荡在街角上,载重卡车在农贸市场卸下一箱箱新鲜的蔬菜水果,ucla的学生们挟着书本脚步匆匆,产房里的母亲正在喂新生婴儿吃奶,带露珠的鲜花散着芬芳,而翠绿的高尔夫球场出现第一批挥杆的人影。
这一切没有你的份儿,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你却被药物和黑暗所控制,幕帘深垂的卧室有如墓穴。你浑身酸痛,牙关紧咬,睡着了神经却像风中的琴弦。你的意识深处有只漏水的桶,黑夜与白昼在桶内被搅成稀烂一团,滴滴答答地漏得分秒不停。你的梦境还是在忧虑,忧虑在即将到来的夜晚无法成眠,忧虑那个pointofnoreturn。
谁将会来拯救你?我亲爱的失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