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34失眠之殇(2)
由于跳出机舱的时间相隔得很近,郁光放平身体之后就看到凌晨在他右下方大概一百多公尺的地方,像根羽毛般地漂浮在空气里。他调整了一下方向,让自己向凌晨靠拢,郁光体重较重,下坠的速度也快,但也不能靠得太近,萨拉说过如果在空中降落伞的绳索绞缠会引起致命的意外,所以郁光滑翔到离凌晨三十公尺左右,就保持着这个距离。他现在在凌晨的左上方,看得到凌晨张开手臂,如课堂上所教的,努力使自己在空中形成最大的受阻,以降低下降的速度。他还看得到凌晨背上的伞包上的花纹和她脚上穿的那双白色运动鞋。
一切都在正常的范围之内,他们再下降个三四百米,就可以开伞了。他向下方望去,有两朵伞已经打开,应该是尼克和汤姆,从这个角度望去很接近地面,但他知道那儿离地面最起码还有个六七百公尺,那段距离是跳伞过程中最心旷神怡的时刻,一切已在控制中,要做的只是注意风向,不要让伞偏离预定的坐标太远。就是偏离了,萨拉也只会鼓励,只要跳下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想到萨拉,郁光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搜索了一下,在他左面大概三百公尺的下方,有两个很小的身影,应该是萨拉和唐娜。因为大家都在下坠,所以从空中看来速度很慢,呈漂浮状。但地面上的景物开始清晰起来,先是出现山体的轮廓,山谷的皱褶由于斜照的阳光而显出很深的阴影,地面上有树木的区域显出浓绿色,而在长满干枯野草的山坡上则是一片鲜黄。再远处,圣伯纳迪诺山脉呈锯齿形地延伸出去,还浸在浅蓝色的晨雾之中。从这个高度看出去,公路时隐时现,郁光可以看到几条公路纵横交错,交流道的形状像大型的三叶草,一长列货柜车排成队慢慢地移动。再接下去就能看到小如跳蚤的汽车来回穿梭。郁光记起萨拉授课时讲关于估计距离的参照物:如果能看见载人的轿车时,就应该准备开伞了。
他又转头去看凌晨,她显然也意识到要开伞了,郁光为了给她做个示范,收缩身体以便让自己下降得更快一些,到了他在凌晨下方七八十公尺处,他张开双臂,再伸向胸前,做出拉开环扣的动作,然后再次重复,以确定凌晨能看见之后,他才稳住自己,平均地拉开环扣,最初几秒钟没动静,然后一下子,他感到自己被展开的伞悬吊起来了。
现在他的位置比凌晨高了五十公尺左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凌晨所有的动作都一目了然。她显然已经拉开了环扣,看到主伞从她的背囊里弹出,郁光松了一口气,一切ok。可是已经过了四五秒钟,那伞为什么还不打开,而像条尾巴似的拖在空中?郁光的心怦怦地跳,突然伞面鼓起来了,可是只打开了一半,另一半被绳索纠缠着,吊在伞下的凌晨开始打转,空气里像是有一根无形的轴,半打开的降落伞沿着这根轴螺旋地下降,速度比正常下降时快了两三倍。郁光心里大骇,但他还希望下一秒钟被纠缠住的伞包会挣脱绳索自己鼓胀起来,萨拉不是说伞包的设计是绝对合理的吗?不可能出意外的。但是凌晨已经下降到离地面四五百公尺处了,伞包还没有复原的迹象,吊在伞下的凌晨由于离心力的作用大幅旋转。郁光猛地想起伞包中还有一个副伞,他不顾凌晨是否能听见,撕开喉咙大声喊道:“打开副伞。”
如果能割断背上的伞索,郁光一定会跳下去,无论如何要给凌晨一个援手,就是摔死也没关系。可是他被肩上的跳伞服紧紧地固定在那里,胯下还有两条皮带穿过,固定在背上的背囊上。他现在以每秒钟下降七公尺的速度,眼睁睁地看着凌晨在下面像朵旋转的透明花,向柔软的大地飘落下去。
我们,包括郁光,包括所有的人,在灾难面前永远束手无策,永远估计不到灾难无可阻挡的撞击力。我们心怀侥幸,希望事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我们不肯相信我们的眼睛,我们总觉得这么坏的事不会临到我们头上,生了重病有抗生素,船在海上翻了可以浮在救生艇上等人来救,车祸可以送上救护车去医院,战争来临国家会保护它的民众,地震飓风等自然灾害生了会有人来援助。我们自以为是唯一的,不可代替的,世界上缺我不可的。我们从没想过生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结束,我们逼近了大限还懵然不知。我们小时候用滚汤浇蚂蚁而无动于衷,轮到我们自己在不可抗拒的死亡面前却掉过头去不愿正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