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35失眠之殇(1)
一个月后,郁光从阿川家搬回自己的工作室,不管阿川和石音怎么挽留。他说:“我不可能永远在这儿住下去,我得去找回自己。”他苦笑了一下,“在这儿,石音和你把我快宠坏了。”
石音摇着轮椅从厨房来到门厅,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阿川帮着把两个旅行袋放进老火鸟的后备厢。等到郁光走回屋子里来和她告别,她欠起身,像大姐姐似的抚摸郁光的面颊:“你还好吗?”
郁光被她这个动作引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他强忍住道:“还好。”
石音审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想聊的话尽管过来,别闷在心里。”他点了点头。石音又道:“钥匙在老地方,你知道,我除了去做理疗,平时都在,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郁光知道他必须转身走了,和阿川石音再多待几分钟,再有几个感伤的词汇从口中流露出来,他一定会再次崩溃。在这一个月中,阿川踮着脚尖走路,石音摇着轮椅在厨房忙碌,做适合他口味的吃食,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是希望他能早日恢复过来。郁光当然知道他们的好意,他们付出的不易。阿川除了画画,还做家务,采买,照顾老婆,开车去医院,忙得坐着都会打盹儿。石音自己才从医院出来不久,而整个理疗过程长达两年,但她还是为了郁光操心,每天变换着不同的食物口味,请朋友熟人过来陪同,希望他能多吃一些。郁光也坐到桌子旁来,也和大家一起谈话,众人笑时他也牵动嘴角。但宾客散去之后,他躺在客房的床上,一丝睡意也没有,两眼炯炯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现在他常常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比如说现在躺在阿川家的床上,脑际里会浮起强烈的太阳光,身下是柔软的草地,一架直升飞机在离他的脸部不到三寸的地方,安静地盘旋,如一只庞大的蚊子;或者,他裸身背了跳伞背囊,站在尼加拉大瀑布缘沿,无数的观众鼓噪“跳啊,跳啊”,他纵身一跃,却现自己摔在浴缸底部,仰面朝天,浑身没一个关节不痛,向上望去,娜塔莎和萨拉在两侧弯身俯视,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严肃表;或是他在一个盛大的婚礼上毫无目的地闲逛,人人穿着万圣节的奇装异服,喜气洋洋,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婚礼,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置身其间,突然看见凌晨从对面而来,也是一个人,穿了吉普赛人的长裙,光着脚,向两边无目的地张望,显得孤单而惶惑,他们擦身而过,郁光明明知道凌晨看见他了,但在她的眼神中全然没有认识的感觉,看他的目光和看空气没有两样,聚焦在深邃的远处,他往往在此时陷入锥心泣血无名的大悲痛之中。
凌晨走得像阵风一样,医生说送进来之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你能希冀一个女人从一千五百米高空摔下来生还?世界上还没有这个先例。郁光却坚持他最后看到凌晨还活着,并不是他一个人看到凌晨眼皮抖动着。医生说如果脑干死亡之后,肢体有反应也是可能的,但不等于说全部的生命症状还可以恢复。萨拉极为自责,人在两个星期里瘦了十八磅,头也掉了很多,薄薄地贴着太阳穴,郁光猛地见了竟有形销骨立之感。但萨拉还是秉持着她一贯的利落能干,所有的事都是她操持的,从墓地的选择到追思布道会。空空的小礼拜堂只来了五六个人,尼克和汤姆,阿川和坐轮椅的石音,房东老太太穿了一件钟罩式的裙子,头戴黑色圆帽,上缀一朵粉红色的绒花,下悬黑色网纱,另外还有两个同事,到一下马上就走。凌晨在美国的交往就仅是坐在第一二排寥寥落落的几个人。萨拉问要不要通知家人父母,郁光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凌晨是否告诉过她家人的一星半点儿的形。
牧师在台上布道,郁光和萨拉紧紧地挤在一起。萨拉低声地哭泣,郁光紧环着萨拉的肩膀。他一直有个疑问,就是那个同性恋唐娜跳下去之前,抓扯了一下凌晨的背囊带,这是否是造成事故的一部分原因?但是现在再说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已经是灰暗一片,指责,追究,抱怨,一切都没了意义。连牧师的祈祷,台上的鲜花,都像是龙套,弹风琴的女执事躲在风琴后面,不时地掩嘴打个哈欠。前座的石音微微侧,回头看他,眼光中满溢抚慰和担忧。郁光心中腾起一股酸酸的暖流,他把头低下来,任何悼亡的仪式比不上一道深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