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2失眠之殇(2)
事早在大院里传得纷纷扬扬,凌晨不想听也会灌进她耳朵来:在师范学院教书的母亲竟然姘上了一个比她小十来岁的英俊电工,要命的是两人在电工房里成其好事时被人撞破。学院看在母亲是优秀教师的面上准备处理那个电工,母亲却站出来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大家都傻了眼,同事们只会摇头,嘴碎的,心里憋气的,有过节的,在背后传的话就非常不堪了:你不是党员吗,你不是优秀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吗,你不是大家口中的贤妻良母吗,怎么一转眼就裤带掉下来了?
事传到大院来更是一塌糊涂,婆婆妈妈们唯一可以自夸的就是裤带紧,突然有个高高在上的人在她们面前摔了个四脚朝天,怎么不使她们兴奋莫名而口舌生津,女人偏偏在这方面的想象力最为活跃,一件已经证实的事可以引申出无数件只有怀疑但无法确定的事,这样一来所有的蛛丝马迹全都坐实了。凌晨母亲走在大院里可以感到从一扇扇窗子里射出来不屑的目光,在墙角里窃窃私语的干瘪姑嫂们见了她就闭上嘴,挤出一个暧昧的假笑。凌晨母亲虽然挺直腰背走过去,但时间一久,那种阴毒的、黄梅雨季般的潮气钻进骨髓里,再自信的肩膀也会耷拉下来。
凌晨母亲搬出大院,凌晨父女还是被流蜚语所包围,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隔绝起来。父亲热衷于出差,身为学院图书馆馆长的他为了进一本书可以去边远的地方半个月,那是任何一个小职员都可以胜任的事。凌晨知道他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这个家实在是没什么好留恋的。
父亲一走,凌晨买回一大堆方便面,关起门来谁都不见。拉上窗帘躲在床上看书,家里有三个大书橱放满了各个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大部分连邮包纸都没拆封。在阴雨绵绵的黄昏捧了一本海明威的《战地钟声》躺在被窝里,凌晨一晚上可以看完四百页的一部小说。在十九岁之前,凌晨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托马斯·曼的作品,罗曼·罗兰的人物传记,川端康成的“四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所有能找到的纳博科夫、张爱玲。
所有的书籍都是毒药,所有你咀嚼过的文字都一点一滴地浸透你的神经,所有被宣泄的绪都被你全盘接受下来,任何不成熟的思想由于已被印成文字,所以自有一种权威,你无法向一个躲在文字后面的叙述者挑战。要么臣服,要么离开。
凌晨没有可能离开书本,在那一段恍惚的日子,书本是她唯一通向外部世界的途径。大院里的人一个个面目可憎,心思恶毒,语闪烁。家里也只是徒有四壁,父亲这辈子可能恢复不过来了,他并不掩饰一个失意男人的颓唐,脾气暴躁,语刻薄,“这世界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矣”。他没想到女儿也是女子,女儿的年纪正处在或接受或排斥的阶段,十几岁的女孩子性在他不经意的唠叨中逐渐垒起一道男人永远无法逾越的壁垒。
灰暗的现实中唯有书本,书本中阐述的是一个另外的世界,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跟我们乌七八糟的现实世界平行但又不关联的一个世界。书中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所有的缺失都在书中升华到悲剧的境界,所有的不如意都化为诗意的惆怅和无奈。花开花落都有起转承伏,没有结果也是结果。而现实中只有一片厚重穿不透的黑暗。
大院的人们平时很少看到凌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出来散下步,透透新鲜空气,在月光底下的少女脸色洁白如纸,带着一股梦游的神。但是没人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光芒,睿智,孤独,冷漠,桀骜不驯,像一缕暗燃的火焰,又像水一样转瞬即逝。
偶尔她会去看望母亲,母亲从大院里搬出来之后借了一间小房居住。离婚的手续僵在法院,双方都不起劲,两年多来就保持在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每次走在去母亲的住处的路上时心里总有点儿混合着怜悯的亲,一进那昏暗的小房间批评的眼光就淹没了所有的同,就如一种自己也抑制不住的生理反应。看到母亲佝偻着背脊,在不到十平方的房间里无所目的地忙来忙去。失神的眼睛空洞茫然,同时不断地说话,所之事全是鸡毛蒜皮的琐碎。难道这就是当年凌晨记忆里的那个意气风的青年女子,对自己的外貌和学识充满了信心,在讲台上妙语如珠,在台下也广受欢迎的优秀教师?那个在事业上野心勃勃,在人际关系上长袖善舞的聪慧女子,就为了一段不伦之恋沉陷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