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失眠之殇(1)
凌晨是在考大学时在体检中现肺部有一块阴影。***
在接到体检通知时,凌晨就知道今年是无望了。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心中:如果年纪轻轻就在疾病的帮助下离开这个世界也不错,化为一缕青烟的想象有一种凄绝的美。那就不用再面对这个丑恶的世界,不用看着父亲在一蹶不振中蹉跎后半生,也不用每次见了母亲一颗心就无名地紧缩起来。谁知道前面的人生有什么等着她?比起那些在襁褓中就夭折的小孩子,凌晨已经走过漫长的十九年了,定心想来再长的生命也是一瞬间。
但是年轻的生命自有一份执著,肺病在今天算不上什么大病,凌晨每天早上用牛奶冲一个生鸡蛋,到地段医院打二次针,三个月之后再去检查肺里的阴影就消失了。
痊愈的身体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子,感觉还活着的**强烈地袭来,沉重的云层在头顶飘过,扑面而来的阳光使人无法抗拒。凌晨突然有一种出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冲动,除了这个阴森森的大院,除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家,除了人人脸上的面具,除了恶意的眼神和暧昧的表,这土地上总应该有一块呼吸顺畅点儿的地方吧。
不是在这儿,生活之花总在什么地方盛开的。
说走就走,凌晨收拾了一点儿简单的行李,一个像手提包大小带拖轮的箱子,一个双肩挎包,锁上门。父亲是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陌生人,根本不用打招呼。母亲?凌晨有过母亲吗?这是一缕说不明道不白的隐痛,凌晨站在门口想了两分钟,结果朝母亲住的方向挥了挥手,径自走去朝天门轮船码头。
她的口袋里有六百块钱,那是母亲塞给她用以增加营养的。这点儿钱应该可以买一张船票,她的挎包的底层,还有一个软包装的塑料袋,里面有三枚避孕套。
在踏上轮船的舷梯时凌晨是个如假包换的处女,但是那种洁白无瑕的封闭意识使她不自在,像一个没有标签的罐头,你只有打开它才知道里面盛的是蜜汁还是毒药。但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打开却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凌晨痛恨她的出生之地,不想在回忆中和那地方有任何关联,她的潜意识里旅行和性是同一种模糊但诱惑莫名的事,而且紧缠在一起不可分离,所以在离家很远的医药公司买了避孕套。
船到武汉,她上岸停了三天,去了黄鹤楼,在山脚下看到如织的游人,油漆得红红绿绿的楼台亭阁,远眺灰黄色的长江像条蠕动的蛇。心里涌起的那点儿诗意一下子溜得干干净净。她勉强跟着导游的小旗和人流上下转了一圈,精疲力竭地回到旅馆倒头就睡。
半夜突然醒来,房间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在梦中她去了另一个黄鹤楼,一个在云雾缭绕中的黄鹤楼,脚下大江东去。两只不知名的大鸟绕着楼阁飞翔。夜幕渐渐笼罩了江面,渔火闪耀。在山脚下的黑暗中有个年轻的女人在曼声唱歌。梦境竟然比白天的景还要清晰,凌晨马上明白:她来过这儿。
“老灵魂”的意识常常在脑中浮起是很久之后的事,当时凌晨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她是何时来过这里,但意识明明灭灭地漂浮使她无从确定,脸上却还感到从江面上吹来的风。哪一片风景是真实的?是白天万头攒动的武昌山脚,还是梦中空寂无人的仙台楼阁?
第二天早上醒来,凌晨已经对武汉失去了兴趣,她眼睛望向一片更为广阔的风景,她花了七十块钱买了张船票,下一个停泊的口岸是上海。
人家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东方的巴黎,中国的纽约,长江下游的一片水泥森林。人家说上海是一个遍地黄金的世界,风花雪月的场所,是一个聪明人摔跤、笨蛋大笑的地方。人家还说上海是一个值得男人送命、女人失去贞操的绝好场合,不但心甘愿,而且无怨无悔。
凌晨却只为这个城市名字所激动,上海,多么柔软的音节,舌尖轻微地抬起,马上回复到原状,轻轻地一送气,一个漂亮的双音节出现在唇边。而且上海的想象和大海有关联,海,那种宽阔的,一望无际的可能性,那种如沐春风的滋润,那种上到海面上去骋驶遨游的**,那种在深蓝色中迷失与沉沦的快感。
“上海,上海……”凌晨站在顺流而下的舷桥上,唇齿间细细地品味着这两个柔软得像丝绸一样的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