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二章五凤鸣学堂(2)
一次课余,一群家在农村的同学围在一起,谈起包田到户的事,不由眉飞色舞。地龙也咧开嘴笑。一个同学说:“地龙,现在看来,你爹坚持不入社是对的!入个鬼!现在不是又分开啦?”这话本无恶意,地龙的脸却红了。原来,地龙的爹岳老六是全县有名的老单干户。到一九七六年,全县还剩三家单干户,岳老六便是其中一个。合作化、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风暴不可谓不猛。也劝说。也批斗。也游街。岳老六愣是不入。死也不入。连累地龙既没参加过少先队,也没加入共青团,连个三好学生也没评上过。他从小就受人歧视。孤雁一样。眼睛里常闪着兽一样冰冷的光。同学便给他起个外号:“小单干!”但没人敢当面喊。世间事也奇。从五六年合作化开始,岳老六坚持单干二十年,铁了心一般。可是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就在听到**逝世的消息当天,岳老六却突然宣布入社!据说,他跪在**像前大哭了一场。那是一场大恸!哭得昏天黑地。为此,岳老六一下子成了忠于**的典型,在全县大为宣传了一番。
这事虽已成历史,但地龙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别人一提起,便极窘。仿佛被人揭了丑。
这时,一个叫张华的同学在一旁冷笑。张华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在户籍县城的同学中,他是个头儿。
“你小子笑什么!”一个乡下同学不满地问。
“笑你们和你们的老子一样,有几亩地又心满意足了。农民意识!”张华很瞧不起地说。
地龙转过脸去。他觉得张华之有理。但张华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态,又让他不能容忍。便盯住他,眼里森森的。看你小子还能放什么屁!
“农民落后、狭隘、自私、愚昧、可怜、可悲、可恨。将来哪,”张华忽然站起来,很潇洒地踱了几步,以一种伟大预家的自信,一挥手,“历史展到一定进程,农民——记住,我说的是旧式农民,非要被消灭不可。是的,一定要消灭!包括你们的老子!等着吧!”
几个乡下同学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龙突然像一匹豹子跃上去,一拳砸在他鼻梁上,“噗!”他盯住那儿好久啦。老子先把你消灭了吧!
张华没想到会受到突然袭击,鼻子里溅出血来,急忙招架。双方扭在一起,教室里大乱。并很快酿成一场乡下同学和县城同学的大战。大家都要互相消灭。幸亏班主任赶到。林平从教室外冲进来,拼命阻拦,才制止住了。当然,谁也没消灭谁。计点损失,共打破十一杆鼻子、两盘耳朵、一只卵子。班主任就是那个老处女。她厉声责问地龙:“为什么打人?”地龙说:“不为什么。我就想揍他。”事后,他受到记大过处分。
六野猫子
一九八二年夏季,酷热而闷。闷几天下一场暴雨,而后又闷。傍晚还好一些。太阳落了。风丝儿渗进小县城。人们便拥出来享受。
县城的夜晚还是迷人的。
街心广场,莲花灯出柔和的光。各种小吃摊摆成月牙形。喊叫声此起彼伏:“鼋汁狗肉——樊哙的手艺!”“羊头肉——下酒的好菜!”“吃凉粉喽——!”所有摊主的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表。
附近的露天影院正放电影。一个女人正在里头哽咽:“我……爱你!”守门人坐在大门口,敞开肚皮,摇一把蒲扇,和一个卖西瓜的老汉谈天:“过日本那年……”不时向繁闹的夜市看一眼。几个小青年为抢购高价票吵起架来,引得一圈人围观。打起来了!人群四散,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极振奋的样子。突然,冲过来两个值夜民警,东抓一个,西抓一个,然后像赶羊群一样,把几个小青年赶往派出所去了。围观的人便有点扫兴,追着看几步,也就停下。然后继续游荡起来。
路灯下,互相搀扶的老夫老妻,挽手并肩的年轻伴侣,追逐嬉笑的孩子,暗影处拥抱的人。在劳累、闷热了一天之后,人们尽松弛着自己的神经。
一盏路灯的黑影里,正有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小县城的夜景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默默地看,默默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