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章狼和狐的后代(5)
柳镇如同一只庞大的海龟,趴伏在古黄河北岸。***这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世界。
几只迟归的家雀从野地里飞回,像被什么追赶着,喳喳乱叫,急急地掠过一片房脊,钻到谁家的屋檐下去了。
路灯亮了。一闪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黄。
柳镇的夜生活宣告开始。
一条条年轻的黑影正往镇外的柳林、野地里钻。
“呱哒!呱哒!呱哒呱哒呱哒!……”
大柳树底下的茶馆门前,一只灯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黄毛兽扬起一只手,正起劲地摇动竹板。
这是讯号。就是说,他今天晚上继续开书说戏。那清脆而有节奏的竹板声,随着初夏清凉的晚风荡漾开去,为柳镇的居民增添了几分欢悦。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个巨人的召唤。
刚才还是那么静谧的柳镇,渐渐变得喧嚣了。
闲来无事到庄东,
看见那一园子青菜成了精。
绿头萝卜坐天下,
胡萝卜娘娘封正宫。
白菜当了金銮殿,
丝瓜爬秧盖龙庭。
南洋湖反了个白莲藕,
带领人马扎大营。
……
黄毛兽一边唱着小段,一边乜着三条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闹,正往茶馆涌来。趁这当儿,他把一只眼斜过去(这是说书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边扫描。那三间挺气派的书铺子也是灯火辉煌,但却没有一个人进去。只有地龙孤零零坐在灯下,泥胎一般动也不动。黄毛兽突然嗓门一爆:
花菜闻讯来报告,
梅豆奏本气冲冲。
萝卜王闻听不怠慢,
大喝一声把令行。
亲点芥菜挂帅印,
芹菜前面打先锋。
南瓜押粮带运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摆开双刀队,
小葱子长枪往前拥。
……
茶馆门前,已经坐了黑鸦鸦一片。人声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备了茶壶。二锤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锡壶,正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给大家冲茶:“二爷,您老也来啦?”“嘿嘿嘿……来了呢。”“七爷,你要茶?”“来——给我冲上!你三叔才给我寄来的碧螺春,鲜物件——呃,满喽满喽!哈哈哈哈……”
黄毛兽说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习惯地架起二郎腿。一脸满意。看样子,今天晚上要盛况空前了。他伸手到面前的案几上摸起紫砂壶,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眯笑了。他又往书铺那儿扫了一眼,突然把惊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说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今天接着往下说: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
书场几百人鸦雀无声。
地龙的书铺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对着北街。往西北斜看书场,清清楚楚。两下相距仅五十步远。地龙坐在窗里,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书场的盛况,深深刺痛了他。面前仍不断有人往那里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听不上。经过地龙的书铺子门口,有人只是转头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干脆头也不扭。好像书铺里辉煌的灯光,里头整齐的书架和端坐的书铺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爱听书,没有看书的习惯。
这况很叫人窘。地龙两眼喷火,脸像铁砣子一样阴沉。实在说,他不知该如何改变这种窘况。他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决不缺少勇气。按说,这种况下,他应当关门,减少一些难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关门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龙知道,柳镇是个强者立足的地方,胆小鬼不要指望在这里混。这两三年,他领教足了。他必须和他唱对台戏。一场地皮官司不是打赢了吗?自己不照样在这里盖了书铺子?当然,地龙清楚,赢了这场地皮官司,并未赢得柳镇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镇,不仅黄毛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着自己,盯着他这个贸然闯进他们生活中的乡下人。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惯了。从小学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视为异端。连他爹岳老六也骂他是个孽种。他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人。他老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和一群人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