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鲁迅先生的香烟(1)
——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九周年
许广平
凡是和鲁迅先生见面比较多的人,大约第一个印象就是他手里面总有一支烟拿着,每每和客人谈笑,必定烟雾弥漫。***如果自己不是吸烟的,离开之后,被烟熏着过的衣衫,也还留有一些气味,这就是见过鲁迅先生之后的一个确实证据。
我头一次到他北平寓所访问之后,深刻的印象,也是他对于烟的时刻不停,一支完了又一支,不大用着洋火的,那不到半寸的余烟就可以继续引火,那时住屋铺的是砖地,不大怕火,因此满地狼藉着烟灰、烟尾巴,一天过了,察看着地下烟灰、烟尾巴的多少,就可以窥测他上一天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出外。一直到第二天出外了,然后女工才来打扫,否则除非等他高兴离开那间斗室,或走开到别的房间。
用烟灰缸和烟嘴是离开北平之后了。在广州,住在中山大学的大钟楼上,满是木板的楼面,应当小心火灾的。我们房间里有一只粗磁痰盂,但是鲁迅先生的习惯,除了后来大病咳嗽之外,平时总不大见他随时吐痰的。所以可以说,痰盂和他不生什么关系,因此处理烟灰,除了痰盂之外,唯一便于随身移动的,自然就是烟灰缸了。
鲁迅先生的俭省有时几乎令人看不过去,例如抽香烟,直至烧手或甚至烧口,真正没法拿了,然后丢掉。广州随处都有象牙制品,差不多两寸左右长的一小段烟嘴,套在香烟上,是很便当的,我买到了送给他,从此就一直在吸烟的时候套上象牙烟嘴,到上海之后,也曾经好几次往大公司添换过。在这里可以见到鲁迅先生的习惯,并不是拘执不变的,在可能的时候可以改变。
他嗜好抽烟,但对于烟的种类并不固定,完全以经济条件做基础。在北平,时常看到他用的是粉红色纸包的一种,名称不记得了,因为自己对于这方面并不引起兴趣。在广州,吸的是起码的一两角一包的十支装。那时人们生活真富裕,香烟里面比赛着赠画片,《三国》、《水浒》、《二十四孝》、《百美图》等等应有尽有,有时鲁迅先生也爱浏览一下,寻出新样的集起来,但并不自己收藏,还是随手转赠给集画片的青年。到了上海,烟的样色多了,买香烟的差事是由我去办的,就时常带买些新出品来。日子长久了,我们房间的一角,就常有一堆堆的洋铁小长方香烟盒,后来电木圆听子的也有了,于是洋铁小长方空盒、洋铁圆听之外,又多了一种电木制品了。洋铁小长方香烟盒里,比较满意的是standardtobaccoco。和蓝地有白色埃及人像和牛及狮身人面的一种:theflowerofmacedonia。那时售价不过五角一听,里面就有五十支。大约一元买一百支还似乎觉得不大经济,香烟新出品又争相贬价竞售,而鲁迅先生自己又时常说:“我吸香烟是不管好丑都可以的,因为虽然吸得多,却是并不吞到肚子里。”所以一百支装的小长方听子烟,一元可买两盒的,用得更长久了。话虽如此,红色圆听子有一只黑猫图案的香烟,总算是他最爱好的,因为价钱比较高,大约要一块多钱才买到五十支,不大上算,只是偶然买些用。但是有一次有人送给他十来听“黑猫牌”,照理该好好地留着自己用了,却是不然,他拿来分送朋友和兄弟。无怪有人说他自己吸廉价的烟,留着好的请客。其实是有什么拿什么出来一同享受,倒并不是同时分开两种待遇的。纸盒的香烟,时常买“品海牌”是真的,因为他不爱用香烟夹,预备了也不用,宁可带两盒“品海”,倒觉便当。所以朋友提起他的吸烟,也注意到这个牌子,其实不过因为从前曾经用过,还好,价钱也低廉,所以比较多用这种了。
回想起来,我实在太简单,相信他“并不吞到肚子里”的说法,因为尽是买些廉价品的香烟供给他,这也许日积月累地已在做慢性杀害他的事业。其他类似的该懊悔的自然也不少,所以如果说许其忏悔,实在也太轻恕了我,其实是经常做那看不见的损害他,倒是真的。我如其没有把经历的一切忘记——实在也怎会忘记呢?——那么在我曾经照料过他的一个时期,确确实实太对不住他了。处处在经济上着想,没有尽最大的力量周到地招呼他。虽然在北平,为了和段、章辈战斗,他生病了。医生忠告他:“如果吸烟,服药是没有效力的。”因此我曾经做过淘气的监督和侦查、禁制工作,后来病总算好起来了,却又亲自给他用劣等香烟来毒害他,这该是我自认无可饶恕的供状。我是个多么恶毒的女人呀,仅只是为了这几文臭钱,而甘愿把他日渐葬送掉了。如果人们惋惜他的死,就先应该把毒箭射向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