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旱烟管忆往(2)
郑表公来我们家绝不久坐,抽完一管烟,啪啪啪地把烟灰敲在水门汀地上,站起来回头看看我说:“小春,扫掉”
郑表公就快步走了。
每回他来过后,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问她:“妈妈,你们跟表公商量什么事啦?”
母亲说:“没有什么事商量,他常常来,看你爸爸对他那副尊敬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很踏实。
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大媒人呢”
我“哦”
了一声,偷偷看母亲的双颊,红得像桃花。
原来“单句讲”
的郑表公,撮合父母亲的婚姻,一为定,那根旱烟管的威仪可真是不小呢。
我有一位堂房大叔,念过点书,喜欢衔着旱烟管,慢吞吞地荡来荡去,做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
他以大婶不会生育为理,娶了个姨娘。
这位姨娘性非常好,人又勤快,和我很要好。
她喜欢唱山歌,也会讲好听的故事。
有一天,我和她两个正在后院晒谷场上耙着谷子,边说边唱,堂叔忽然气冲冲地走来,舞起旱烟管,一下子就打在姨娘的背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她正想躲,第二下又打在她手膀上。
我实在气不过,跳着脚大喊:“大叔,你为什么打她?”
他喝了一声“小孩子少管闲事”
满布红丝的眼睛像喝醉了酒,嘴里大骂:“你这个贱人,我要揍死你”
正巧母亲赶来,才夺下烟管,把他训了一顿。
他悻悻地走了以后,母亲抚慰着姨娘,却一句也不问为什么大叔打她。
她抽抽咽咽地哭得好伤心,我也不敢多问。
夜晚我去看她,只捏着她的手,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她叹口气幽幽地说:“像你妈妈这样慈悲体谅人的大太太是很少有的。
我的命真苦”
我说:“大叔真不应该没头没脑的就打你啊”
她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一定是因为昨天我们两个在后面谷仓边坐着,我教你唱山歌,后来一个长工来了,站着听我们唱,还跟着唱了两句,正巧被你大叔看见了。
我就知道非吃冤枉不可,但我没想到他会打我,还打得这么狠”
我气愤地要为她向大叔辩白,她拦着我说:“不要说,一句也不要说,反正我是命中注定的了”
我心里好难过,只恨自己年纪太小,帮不了她。
只有对她好劝慰,多陪陪她。
可是想起大叔手中的旱烟管,可以随便打人,真是不寒而栗。
难道旧家庭中男人就有这样无上的权威,家法是可以乱用的吗?
我对于旱烟管,一直都有一份亲切的好感。
可是对于大叔拿它来打人的行为,心里非常不快乐。
这位姨娘原是活泼泼的,也会唱“十七八岁的姑娘学抽烟……”
的山歌,可是她后来愈变愈忧郁沉默,真不知她想起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会有多悲伤呢。
旧时代女性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摆布的。
我长大后负笈在外,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来台以后,更是断了音信。
就在不久前,辗转得知大叔全家都已亡故的噩耗。
回儿时景,益增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