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十八章把嘴角挂在耳边(1)
我的孙女久玻璃在跟病痛作了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之后,终于于81岁的时候选择了安乐死。她的死,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她是一个同性恋者,尽管活到了81岁,却没有为我生下一个重孙。她从一生下来就憎恨男人,特别憎恨男人的毛,所以在她逝世之前,经常把我身上的毛剃掉,包括眉毛和汗毛。以至于在她的时代里,我看不到久家的一毛一。而她本人则经常顶着一个光头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好像那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如果她不死,我怎么能够出门?我已经几十年不出门了,已经完全彻底地忘记出门是一种什么模样。只有电视和网络还告诉我一点世界的假象。我之所以说它们告诉假象,是因为电视和网络上的人们表过于严肃,所有的花朵都开一种颜色。这在我年轻的时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说到花朵,我就不得不往窗外看了一下,时间大约是冬天,街道上绿树依然绿着,高楼的缝隙里开放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它们吃饱了化肥,显得硕大和鲜艳欲滴,顶着它们的枝条已经感觉到过重的负担,甚至还出微微的尖叫,枝条在尖叫声中悄悄地折断。电视上说,冬天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而北方的大雪总是要到春末才会缓慢地到来。
我的孙女为我买了一辆轮椅,让我坐着轮椅穿梭于久家的各个房间。我的所有行为,包括**都得到她的认可。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久家的房间里飞翔。但是她就是不让我从轮椅上站起来。她说我的爷爷呀,你连自己多少岁都不知道了,你怎么还想站起来。你一站起来,就有可能摔倒,一摔倒就有可能骨折,一骨折就可能影响心脏,一影响心脏就有可能死亡,一死亡我就有可能难过。我的爷爷呀,你就这么坐着吧,好好地享福吧。
每当我试图偷偷地站起来,她便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让我跌回到轮椅上。而她在拍我之后,仿佛耗尽了气力,左手扶着我的轮椅,右手捂着她的胸口大声喘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当然还包括一些稀奇古怪的连我也叫不出名字的病。
好在她已经死了。她死了我才有出门的机会。出门之前,我从药柜里拿出一瓶生油,一看是金黄色的,不符合国,便把它丢回药柜。我从众多颜色中选出黑色,涂到我的头顶上,一撮黑长了出来。生油所到之处,头茁壮成长。我涂了一下眉毛,眉毛长了出来。我涂了一下胡须,胡须长了出来。我在镜子里反复打量自己,并且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其实我把站想象得太严重了。我的腿还很硬朗,不用试就站了起来,就像中国人民从此站了起来。甚至我想,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结婚。
我是应久玻璃的朋友杜渎之邀而出门的。杜渎比我的玻璃小50多岁,她一直恋着久玻璃。久玻璃一死,她就给我打了电话,盛邀请我参加久玻璃的追悼会。
我如约到达殡仪馆,一位只穿着裤衩的男士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我的毛。我现他的脸和头像久玻璃一样也是光溜溜的。他问我找谁?参加谁的追悼会?我说我是久玻璃的爷爷。他说凡是参加久玻璃追悼会的人,全都输入了电脑,久玻璃的爷爷头上寸草不生,有风度很得体,你的胡须那么长,怎么会是久玻璃的爷爷?我的目光绕过挡道者宽大的身体,到达追悼会现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玻璃棺材哭,他们都穿插着三点式服装,一律光头,头部朝下。但他们的泪水却向上飞,飞到一定的高度,便纷纷地下落,就像雨点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地毯很快被泪水浸湿,只要有脚步在地毯上走动,就会从地毯上挤压出一摊泪水,泪水汇集在一起流向门外。它们绕过障碍物,很快就要到达我的跟前了。我对着哭泣的人群喊杜渎。我的喊声十分响亮,吓得正在哭泣的人们暂时停止了哭泣。他们全都扭头看着我,一张又一张脸悬挂在空中。我一点也不熟悉这些悬挂着的脸。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在悬挂着的凝固不动的脸中间,突然活动了一张脸,她向我走来。我看清楚来者正是我叫喊的杜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