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馒头的N种吃法(4)
我到家时,没听见电视声,屋里静得让人怵。杨迎春像往常那样,坐在客厅沙上,对着电视,但这会,她在看书。我后来注意到,她看的,是我带回来的四本书中,最薄的那本,《君主论》。她在等我。她一见我,就蹦起来,给我端茶水递手巾,又问我洗不洗澡,吃饱没有,想不想再喝点。以前她不这么殷勤周到。我说杨迎春不殷勤周到,不是指责她对我不好。她天生是粗线条人,真实质朴,不拘泥小节,她对我的关心,是整体的,宽阔的,并不以细小的方式表现出来。我让她别瞎忙。我坐进沙,拉她坐下,搂着她肩膀,又把她按倒,让她侧躺在沙里,把头枕在我大腿上。她没问我和朋友吃饭的况,我摆弄电视摇控器时,她假装不经意地说,福利院的新院长没当院长时就说过,应该让福利院的孩子们学好外语,要身孤心不孤,体残志不残地和世界接轨。
“她还问我,能不能请你呢,一周教一次,报酬优厚。”杨迎春探身看我,看我有没有厌烦的表。“她现在对我有意见,有成见,不欢迎我,但你这样的人材,她肯定需要。”见我脸上表平静,她把话说完了。
“别说话了。”没什么可看的节目,我又关掉电视。“这么待一会吧。”
杨迎春听话地躺着,像只懒猫。她把两腿佝偻起来,双手半抱住我的屁股,脸冲里,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暖我小腹。我一只手放在她头上,另只手在她肩背处上下滑动,脑子空白,神志恍惚,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后来,我看到身前茶几上,放着我带回来的那个牛皮纸袋,那本《君主论》,只有一半被塞回了纸袋。我没藏好它,给杨迎春偷看了。不过也没什么。我弯一下腰,等于挤压一下杨迎春脑袋,将捋她头的那只手使劲伸出,把那个纸袋拿了过来。
我端详纸袋上的“v”字变形牛头图案,然后,打算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倒空纸袋前,我先对杨迎春做重新摆布。我往外推她,再往里挪她,让她仰面朝天,这样,她身体就成我的临时几案了。她睁眼看我。我把她眼睛用手一抹,给闭上了,像替死不瞑目的人合拢眼皮。我不愿意她盯盯地看我,她一专注,我心里毛,好像她能看透我刚才是自己喝的闷酒。我把纸袋掉过来一抖,里边的东西滑了出来,铺在杨迎春**至耻骨间的胸腹上。我先拿起结业证书。这东西,我已认真看过,这一回,我只看上边那几个作为底衬镂写的字:难得糊涂。我知道,这是句蠢话、傻话、矫的话。倒不是明它写出它的郑板桥蠢、傻、矫,而是拿它说事用它当幌子的人蠢、傻、矫。真看透了再糊涂,那是境界,是智慧,也许郑板桥有这样的境界与智慧;而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糊涂蛋,本来就啥也看不明白,连糊涂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就妄称糊涂,所以才蠢、傻、矫。扔下那份结业证书,我又看通讯录。那张通讯录,上午我是匆匆看的,现在用心多看几眼,还是觉得,它太简略。原名,化名,手机电话,邮箱地址。依据这样的通讯录,连哪个人的所在公司和所在城市都不知道,能了解什么?我也想把它扔在一旁,可又一想,就没扔,继续看,慢慢也就理解了中心的意图。只提供这种粗略的联络信息,也许不无道理,对下一步交往,它既有限制作用,又能对深入的交往起到鼓动与激励作用。比如吧,以我和兰花花为例。如果我们只有四周的同学关系,是匆匆过客,彼此基本一无所知,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一拍两散后,完全不必再行联络。联络上了说什么呢?万一哪句说走了嘴,惹出麻烦,岂不没事找事。大家都忙,各有职责,忘记一个人生中偶然同学数日的人非常正常。尤其是,如果我想与她深入交往,可根本不知道她是否有意,从面子考虑,再加上时间空间的种种障碍,打消交往的念头,倒更合理。但如果是另一种况,我们特想交往,没上过床没做过爱也想交往,没眉目传过没语示过意也想交往,那么,有了这简略的联络信息,也够用了。真名实姓、手机号码、电邮地址,完全能把彼此的关系建立起来。比如,由于我们对对方的许多况一无所知,就试图挂个电话问:你在哪呀?你在公司任什么职呀?或者,就试图个伊妹儿表白:我真喜欢你呀!我们可以见见面吗?都很方便。中心方面对结业之后的联系没做限制。这样一想,这通讯录的意思就更大了。但这份通讯录,太不直观,我看着上面的许多名字,却无法确切地与某个具体的人对号入座。犯一会愁,我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张五十多人的合影照片又举到了眼前。我们没照毕业照。我认为这不是疏忽,是中心成心不给大家机会,如此一来,这张与博士先生的合影照片,就是我们对sbs最具象的记忆了。得感谢中心还能想到,给了我们一人一张。这张照片,有破拉达的“手抠”工具箱那么大,不能算小,可除了博士先生,照片上每人脸上都戴着面罩,学员还穿有紧身衣,究竟谁是谁,令人实在难于辨认。所幸的是,我有另一只手上的通讯录与之对照,我可以看一眼通讯录上的名字,再看一眼照片上那些露在面罩外边的眼睛与嘴,再通过排除法,在五排人里,跳过我,跳过博士先生,跳过211至215这五位老师,跳过那十多个在通讯录上没有原名化名手机电话邮箱地址,在合影照上也被抹黑了脸的同学,来分辨众人。这方便多了,容易多了,我的其他同学,也能掌握这一简单的辨认术吗?如果心好,我愿意挂上几十个电话,花上几十份电话费,向他们推荐这个方法;但此时我心不好,另外,我也担心推荐的话,人家不买账,不一定人人都像我这样,有兴趣去关注他人。我没做推荐,只独家实践。我的辨认术效果很好,只一会工夫,我就把那些与我一样,被sbs留到最后的三十九位同学的名字和人,对上号了。对上号了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也没想过,甚至不想我也清楚,根本没用,毫无意义。可我还是兴奋,非常兴奋,特别兴奋,若杨迎春脑袋没压我腿上,我都能蹦起来。我忘记了我身处的窘境。我眼睛在照片和通讯录间来回逡巡,嘴巴一开一合地念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绪越来越亢奋,惊得杨迎春再次睁眼,傻呵呵地看我,好像我在讲离奇的故事,而她被那故事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