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从白天到夜晚(3)
日本人投降以后,大洋桥归了县人民政府,李财主感到事态不妙就跟大姨太一道遣散了身边的小姨太,分房分地给她们,余下的都卖了,剩下三间留给他和大姨太居住。***后来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到来,李财主已所剩无几,政府想没收什么都没指望了。
我所以写这么一大段有关李财主的故事,是因为我的童年一直与一个姓朱的女人搅在一起,我居住的大院叫朱家大院,这个大院就是李财主的私宅,后来被变卖了。大姨太就姓朱,她传奇的经历给小城的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于是这个院子被称作朱家大院。我一直叫这个女人朱娘,她在我整个童年的时光里就像一部老掉牙的留声机时时响着疲惫的唱腔。
3朱娘亮晶晶的光头
朱娘走进我的记忆,我已经六岁。六岁的我迎接了一个伟大而苍茫的时代,那个时代有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惊天动地的锣鼓,还有千家万户的动乱。朱娘被剃了光头,光头在丽日蓝天下闪耀着银光。朱娘就用一顶蓝色的帽子遮住银光闪耀的光头,光头又称阴阳头,是地富反坏的标志。朱娘虽然惨遭过日本人的蹂躏,但李财主当年在县城财势浩大,她是难逃地主婆的噩运的。朱娘在一个阴雨的早晨从我的眼前走过,她低着头,脸上跟天的颜色一模一样,我见她怪里怪气的样子,心里一阵笑。心想地富反坏就是朱娘这个样子,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据说,朱娘除了是地主婆以外,还有一条更可恶的罪状,有天她跟院里的一个瞎子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没人追。”当时万寿无疆的口号正喊得惊天动地,朱娘就像送上门的好肉,被瞎子一刀刀地割成了反革命。
我真正走进朱娘,就是在这场运动中。我父亲因为专业技术的出类拔萃而遭了同科室人员的妒嫉,一位姓王的男士摇身一变成了医院造反派的领袖,父亲一夜之间就被打成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而戴上高帽游街。父亲游街的景我见过,他们一行四人,双手被绳子捆在身后,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牌子是用厚厚的松木板做的,木板用精细的铁丝穿牢,上写“资产阶级技术权威”等罪名。父亲的罪名比别人多了一条,那时我还不识字,不知道另外的字念什么,但只感到那几个字刺眼,我问母亲,母亲面无表地说:“小孩子不要多事。”
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一种麻木状态,她内心是不是波涛汹涌我当时无法猜出。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让我给父亲送饭,医院揪斗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住院部的一间平房里,住院部与门诊部隔着两条马路,是一个偏僻幽暗的巷子,太平间就在住院部门口,送早餐和午餐我迎着曙光和晴天白日,送晚餐我就像黑夜里的一只过街老鼠,生怕被哪个大脚掌踩断了尾巴。北方的冬天夜幕总是早早地降临,夜幕降临以后,大街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偶尔有一只路灯闪着不健康的黄色的光束,像在马路上行乞。我托着一只饭盒走在这样的马路上,步子迈得很急很大,整条大街都能听见我鞋子的响动。我六岁,没有一棵树苗高,却执行着大人的任务。好长好长的路,像是总也走不到尽头,其实县城方圆不过数里,一条街顶多二里长,但惧怕黑暗的感觉使我放大了路的长度。最怕的是经过太平间,它设在门的两边。小的时候听过许多鬼的故事,红眼睛绿舌头,便想着从太平间钻出一个白色或者黑色的幽灵,在我面前一闪,我立刻魂飞魄散了。越这样害怕,身上的汗毛越是竖立,像一排排茅草,我感受着风了。身后有脚步声。鬼的脚步声,我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想起朱娘讲给我的故事,“人身上有三盏灯,肩膀上两盏,头顶上一盏。三盏灯是镇鬼灯,走夜路时千万别回头,回一次头,灯就灭一盏,回两次头就灭两盏,回三次头灯就全灭了,这时鬼就会跟上来,拽着你到阴曹地府去。”不回头,坚决不回头照直走,不,跑,我简直是小跑起来,跑过太平间,见到牛棚里的爸爸。
爸爸将饭盒接过去,就打我走了。我多想听爸爸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可爸爸什么也不能说,他目送我走出住院部,在寒冷的暗夜里消失。而后,爸爸打开饭盒,避开人的眼目,在饭里翻找纸条,那是妈妈写给他的,每天都在这张字条上告诉他一些事。可这几天,妈妈一个字也没写给他,妈妈对爸爸游街时牌子上写的罪行表现了沉默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