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皇帝与作家(3)
幸好太子出现,皇后求,宋濂的命算保住了,但谪居茂州,终于死在半路上。他儿子宋璲,孙子宋慎,到底还是让朱元璋给杀了。
御用文人下场之惨者,莫过于此了。
清朝一位编过《唐诗别裁》、《古诗源》的沈德潜老先生,直到乾隆七年,他六十七岁时,才达起来,老骥伏枥,晚年生辉,这恐怕是很令一些怀才不遇的老龄作家心向往之的事。“高宗莅视孰为德潜者,称为江南老名士,授编修。出御制诗令赓和,称旨”,从此成为乾隆的御用文人,恩遇有加。“八年即擢中允,五迁内阁学士。乞假还葬,命不必开缺。德潜入辞,赋诗饯之。十二年命在上书房行走。是岁,上谕众臣:’沈德潜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是以稠叠加恩,以励老成积学之土。‘”(《清史稿》)做御用文人除了随班唱和,歌功颂德,吾皇万岁万万岁外,一个必须严格自律的准则,就是只能有皇上的看法,万不可以有自己的观点。政见不可有异,要跟上形势,在文学观点上,也必须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的。这位老先生由于圣眷恩渥,众望所归,在文坛上也是一九鼎的领袖群伦的人物,于是多少有点忘乎所以,因此使老作家栽了个大跟头。他编了一部《国朝诗别裁集》,乾隆一看,火冒三丈,因为在这部书里,沈德潜居然选了钱谦益的诗,乾隆说:“那是个明朝隆臣,怎么能放在一书的最前面呢?而且还选了钱名世的诗,那就更荒唐了,那是皇考雍正定性的’名教罪人‘呀!”老了老了,自以为不逾不惑,其实却是感觉错位的老糊涂,碰了这一鼻子灰,惶恐万分。不过还算走运,乾隆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但没有想到,他死后不久,“四十二年,东台县民讦举人徐述夔《一柱楼集》有悖逆语,上览集前有德潜所为传,称其品行文章,皆可为法,上不怿,下大学士九卿议,夺德潜赠官,罢祠削谥,仆其墓碑。”(《清史稿》)死了,恼了皇上,也不饶的。
如果沈德潜编选这部集子,把乾隆的诗选上大半本,而且放在开卷部分,也许这份检举揭材料里,有他的名字,也会从宽落,不会把老先生的墓碑也给铲平的了。所以,御用文人活着时,要察颜观色,小心侍候,死后,还得战战兢兢,惶恐九泉,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龙颜大怒,就要鞭尸戮骨的。
总的来说,御用文人在封建社会里,尽管吃香喝辣,但充其量只是起个陪衬点缀,歌舞升平的作用。赏一个官当当,领一份干饷,放一任学差,到外省去捞一票,就算皇恩浩荡了。
也就如此,前面提到的宋濂、沈德潜,明清两代最顶呱呱的御用文人了,又如何呢?太史公司马迁早看透了,文化人,皇帝的玩物,饭桌上一碟开胃小菜而已。想吃,挟一筷子;不想吃,推到一边;不高兴,扔进了泔水桶当垃圾处理,不怎么当回事的。他在《报任安书》里这样评述自己:“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尽管中国的皇帝,喜欢搞一种文字狱的游戏,动不动把作家的脑袋砍下来,对作家应该是颇不感兴趣才对。但也许我们中国终究是文化古国的缘故,皇帝自己舞文弄墨想做作家,或挤进作家队伍者,倒也不在少数,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一方面整作家,杀作家,收拾作家不遗余力;一方面在皇冠外,再弄一顶作家的桂冠,戴在自己头上。因此极少有以文盲自诩的统治者,当然也不是没有。前面提到的汉高祖,一开始很以“马上公”为傲的,后来,叔孙通给他演习礼仪,他也体会到皇帝的威严,从此尊儒。随后,这位亭长衣锦还乡,不也写开诗了嘛!一当上皇帝,好像才气也跟着蓬勃,艺术细胞也来得丰富了。他的诗《大风歌》也许会被御用评论家喝彩,把他划入豪放派诗人一族中去。如果当时成立汉朝作家协会的话,那么第一号会员证,则非他莫属了。
曹操也是一个杀过作家的统治者,孔融是他下令杀掉的,杨修死在他的刀下,崔琰也不能逃脱一份死罪,连受刑时不屈服的神态,曹操都恨之入骨。那位新锐作家祢衡虽不是他杀的,但也因为得罪了他而送给别人去砍了头。但他自己却是历代皇帝中最称得上是作家的作家,他的才分要远远高于他所杀掉的几位,那些人的作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来得家喻户晓。但他终究还是有些诗人气质,譬如花钱把女诗人蔡文姬,从匈奴单于手里赎回来;譬如诗人王粲劝刘琮降操有功,褒赏有加;譬如诗人陈琳为袁绍讨操写过批判文章,他捉住了也未杀头,还给了一个书记官当。所以,他这些对待作家的严厉或宽容的举止,只是个人行为。而明清两代以文化人为残害目标的文字狱,则纯属彻头彻尾的暴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