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奸细(3)
对自己从教的学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他对吴二娃说的,并不是面子上的话。十多年来,人家又没亏待你,不产生一点感才怪。他怎么能帮助对手挖自己学校的墙脚?尖子生都是学校的活广告,每年高考过后,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华,就扎一辆敞篷彩车上街,还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同样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显眼气派的酒楼大办宴席,说的是谢师,其实就是打广告。这么闹腾一番,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生源滚滚而来,财源也就滚滚而来——不仅学生多了,因考得出众,书费学费也水涨船高。如果没有这样的尖子生,那景就惨淡了。好学校是拿大箩大筐来装钱,择校费、学杂费样样都高,财务科的人跑银行存款,腿都跑断了;差学校却要把教职员工全都动起来,去人家好学校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可那管什么用呢?尽管你收的书费学费比人家低若干倍,还是拉不来学生。
当徐瑞星觉得事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吴二娃联系一下,那天他骂吴二娃的话,有些重。别看吴二娃一副油腔滑调的架势,他内心是敏感的,这一点徐瑞星清楚。
他还没联系,吴二娃却主动来了。
这天他放了下午学回家,刚在沙上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吴二娃,他敲门不是敲,是拍。
邹静跑过去开门,可门像不是被邹静打开的,而是被吴二娃的声音撞开的。哦,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热烈地说,我西藏一个朋友送了点雪山菌来,不敢吃独食,分点让你们尝尝。说罢将一个塑料袋往邹静手里递。邹静接了,说你进来呀,进来呀。吴二娃说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小子装什么假!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装出比总理还忙的样子来吓人。
吴二娃做出刚现他在家的样子,呵,瑞星回来啦?那我就坐几分钟吧。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门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备了拖鞋,但吴二娃从来就是不管不顾,直接就跨进来了。他去任何人家里都是这样。他就这么个人。
吴二娃是邹静喜欢的客人。他不仅是徐瑞星在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家也在同一个县。当然主要是他大方,收了别人的好东西总爱送些来,而且他说话风趣。听徐瑞星说,念大学的时候,他除了读书,别的啥都不会,连话也不会说,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老蓝布衣服,一双网球鞋总是羞涩地露出大脚趾,走路的时候,眼睛老是瞅着地上。一段时间,他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觉得太土,在自己书本上、蚊帐上乃至背心上,到处都用朱笔写上“吴尔佤”,过一阵又改成“吴而瓦”,可不管他怎样改,大家都觉得怪怪的,还是按他的本名称呼他……现在的吴二娃完全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的,还搞了个背梳头;他肚子大,个子矮,但他看再高的人,目光也要越过那人的额头,每次他跟徐瑞星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自己背后还站着个人;他语粗鲁而直率,记忆力又好得惊人,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毕业都二十多年了,他由当年自卑的小男人变成了《新州晚报》的大记者了……
邹静说,吴哥就在这里吃饭吧。
吴二娃稍作犹豫,说好,那我就吃了再走。
邹静说干脆叫霞姐把娃娃带过来一起吃吧。
吴二娃说不用不用,娃娃放学后被他外婆接走了,陆霞也过去了。
邹静进了厨房。
其实吴二娃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他只是想把邹静支开,好跟徐瑞星说话。
徐瑞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没得罪你吧?
吴二娃嘁了一声,要是那样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我刚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凭最高的,可他妈的口才太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儿?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早上开始爬,天黑得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包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头上稀疏的白在寒风中颤动,全身只剩下个骨头架子了。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吴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哪。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带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吴老师,我没啥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