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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那曾经的少年
五月,天有些热了。
慧姐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的绣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狗狗,那只狗看起来高大,却有一张可爱的脸。狗能用可爱来形容吗?可就是可爱,虽然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凶狠,表情仿佛有些严厉,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可爱,而且是一种憨厚老实的可爱。
慧姐绣着,嘴角就不由得扬起。
她其实并没有见过这种狗,只是从倩姐那里看到过画,那是倩姐画的,还有些不成样子。倩姐说这叫什么圣伯纳犬,是西域的,他们这里还没有。可就这么奇怪,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回来后就忍不住坐在绣架前绣了起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夜里总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连饭都不想吃。
小银小巧站在外面有些焦急的看着她,慧姐刺绣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她们两个一向都是把该准备好的东西弄好就等在外面,慧姐没叫的话一般不进去。
“姑娘这样好吗?”小巧担心的说,“早上就喝了一碗粥,一个小花卷都没有吃完,这马上就要吃午饭了,看样子也是不愿起来的。”
小银叹了口气:“咱们有什么法子?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平时都好,唯独在这件事上固执,咱们就算去说也没有用的,你没见夫人都没办法吗?”
“可这样下去怎么行?过去姑娘刺绣,虽说整日坐在那里吧,可饭总是按时吃的,觉也是按时睡的,每天还让你我按摩半个时辰。这一次,却是太过了。”
“是有些过了,但我看姑娘绣的那只狗也快要绣完了,等绣完了也就好了。”
“如果只是绣那只狗也就罢了,可就怕姑娘还要绣别的。姑娘的刺绣你也见了,大多都是要有配的,绣个猫还要配个蝴蝶配个花呢,这只狗还不知要配个什么物件呢。说起来倩姐弄的东西总是古古怪怪的,哪有那样的狗啊。偏偏咱们姑娘见了还喜欢,这还给绣上了!”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怨气了。
“这也怪不得人倩姐,她也没想到咱家姑娘会这么喜欢那只狗啊,要知道是这个样子,估摸着……”
“估摸着早就让她看了!”不等她把话说完,小巧就道,“倩姑娘你还不知道吗?最喜欢撺掇姑娘做这种事,什么女儿当自强,什么咱们女人家更不能落人于后,她不管怎样是有毅哥了,咱们姑娘还悬着呢。你那么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不对,可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吧,倩姑娘同咱们姑娘不是最要好的吗?咱们姑娘也喜欢找她,而且早先你不也觉得咱们姑娘就要同倩姑娘多多接触吗?”
“那是早先!”
小银歪了下头,疑惑的看着她,小巧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最后跺了下脚:“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什么?”
“冬哥啊!”
这么说了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小银才道:“这事……咱们是不是要同先生说说?要不再这个样子下去,可对姑娘大大不利。”
慧姐的心思虽没对任何说过,但小银小巧天天跟着她,日子长了哪有看不出来的?特别是最近慧姐还同王天冬见了几次面,虽说两人也没什么吧,还是让她们胆战心惊的。而让小巧对倩姐有意见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在她看来,她们家姑娘虽不能说处处比倩姐好吧,可也不差。凭什么她们家姑娘一颗心放在王天冬身上,而那王天冬还要想着倩姐?他也知道这怪不得倩姐,人家根本就没有给王天冬一丝机会,但她还有些抱打不平。特别是见到慧姐还那么喜欢倩姐身边的东西,更让她气不过。
“喂,我问你话呢。”
小巧回过神:“是要让先生知道,可关键还是要看姑娘是怎么想的。而且咱们现在是姑娘的丫头,没得到姑娘的同意就去找先生说,那算什么?你可别忘了早先李先生给咱们说的。”
“护住了主子,万事错了都是对的;护不住,万事对了都是错的。你们是来服侍姑娘的,就是来听姑娘话的,看姑娘做的不对的,可以劝、可以说,就是不要自作主张。我这里不要求你多聪明多能干,却要求你听话。觉得做不来这些的,现在就说了,别以后等着我翻脸!”那一天李先生坐在桌前,拨弄着茶盖,慢条斯理的说出了这番话。声音不大,也没配着施展什么手段,但就是让她们记得牢牢的,现在想起,还有些凛然。
小银也想到了这点,当下叹了口气:“这要是别的,还能同倩姑娘说说,让她想个法子,可这事……”
“你们也别发愁,这事总能解决的。”慧姐的声音蓦地从她俩背后响起,慧姐一个激灵,小银瞪大了眼,“姑娘,你、你……”
慧姐也没说话,向净手房走去,回来见俩人像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一笑:“有吃的没?”
“有有有。”小巧连忙点头,“姑娘要吃什么?厨房里炖的有鸡,不如让她们下点面,再配个烫菜?”
这烫菜,就是把蔬菜洗净了在锅里过一下,然后根据口味浇上调料。一般就是酱油、醋之类的东西。在普通人看来,这东西没滋味的很,而且没什么油水。可放在雨前楼同知思居里却卖的不错,噱头也是什么原始味道,有上古遗风。慧姐原本是不喜欢的,但自见倩姐常吃,又听她说什么这种菜油少,不影响身材,就爱上了。
“这也就罢了,再到外面去买十串羊肉串回来。”
“姑娘……”
慧姐一抬眼:“家里没有,就不能让人到知味买一些过来?再问问夫人要不要吃别的。”
柳二姐虽不是常年吃素的,却也差不多,羊肉串是绝对不会吃的,但知味也不是只有羊肉串。小银听了连忙去了,小巧见她脸色不错,就道:“姑娘的狗绣完了?”
慧姐活动了一□体:“还没有,我想着再配上一只猫。”
“猫?”小巧一怔,在她的印象里,猫狗在一起那就是要打架的,而且那么大的狗还不把猫按死啊,“这狗和猫要怎么配啊?”
“那只猫在前面扑蝶,而那只狗呢,就在后面跟着。”
小巧更傻了,慧姐一笑:“你也别想了,这反正是我自己绣着玩的。对了,你再去拿瓶百里红来,倩姐说了,吃肉就要配酒,我就稍稍的配上一点好了。还有屋里的茶我也喝完了,你再去续上一壶。”
小巧应了,有些迷糊的去了,她总觉得慧姐有些不一样,可一时也想不到古怪到什么地方。不过慧姐不再坐在绣架前,而起来活动身体,吃东西,这总是好事。
慧姐点的东西很快就上来了,她让把东西摆到了自己屋里。他们到底没在集庆街上找到合适的房子,倒是在倩姐新家附近找了一处,比早先的更大些,她独占一个小院。这个院子同倩姐在章家的知味居比较像。除了一间门房,就只有正屋同两间厢房。小巧小银正好一人一间,此外就是一个妈子守院门,再做一些打扫的活计。
而她自己的房间呢,就是一个堂屋,一个卧室,另外一个留做了绣房。她平时用饭大多是同柳二姐在一起,自己吃的时候就在堂屋,而今天她却让把东西搬在了里间,就放在贵妃榻的小桌上。
小巧小银觉得更古怪了,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看着她先就着菜稍稍的吃了些面。然后就一边吃着羊肉吃,一边喝着百里红。她平时是不喝酒的,也没什么酒量,一会儿就喝的脸颊通红,肉没吃完,就有了醉意,吃了有七八串,她就停了下来,坐在桌前发了好一会儿愣:“你们说,我同王天冬有希望吗?”
这话说的突然,小巧小银都傻住了,她们虽然看出了点端倪,可那只是自己的猜测,慧姐是从来没说过的,也从没和她们讨论过。这蓦地来上一句,两人也一时接不上话,而慧姐好像也不用她们接话:“没希望。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他家是郎中,不缺钱,他又是个秀才,她娘还疼他,家里怎么也不会让他入赘的,我呀,也就是自个想想。”
“这也不一定。”小巧见不得她这么沮丧,连忙道,“他家虽不缺钱,可也不是多么富裕,他上面还有个大哥,也不缺他传宗接代。姑娘同先生说说,让先生给想想办法,总能成的。”
慧姐笑着摇摇头,又喝了一口百里红,小巧道:“再说,姑娘也不见得非要他入赘啊?对!姑娘虽是女户,可也能不是女户的,到时候姑娘改了户籍,不就能嫁了?”
“你乱说什么呀。”小银拽了她一下,小巧道,“我怎么乱说了?姑娘早先成女户,那是逼不得已,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姑娘嫁过去,又有谁能欺负的了的?”
这话说的在理,小银也有些认同,同她一起看向慧姐。虽然女户没什么不好,可在她们的心中,能不是女户的话,还是更好些。哪知慧姐摇了摇头:“不对,我要不是女户了,我娘怎么办?让她也改了吗?要改的话,她早就改了,何必等到现在?”
柳二姐性子执拗,虽说现在又同柳中石往来了,可也就是面子上的情分。这几年柳中石也期期艾艾的提过让她回去的事,柳二姐却不搭话,到后来柳中石也没脸再提了。
小巧咬了下下唇,不死心道:“夫人总是疼姑娘的……”
慧姐摇摇头没有说话,又喝了一杯百里红就道:“都撤了吧。”
“姑娘……”
“我想休息一会儿。”说着,就歪在了贵妃榻上,她这个样子那是完全不讲姿势了,可此时小银小巧也不敢说什么,对视一眼,就快手快脚的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其实慧姐吃的东西不多,可总是吃了,两人再看她已经闭上了眼,就当她是累了,轻手轻脚的就出去了,临出去前,小巧还在她身上搭了件薄被。
而她们刚出去,慧姐就翻过了身,睁着眼,看向窗外。因她先前用饭,窗户是全关着的,纸糊的窗户,此时并没有多强的光线,却能看到外面白花花的一片。
其实小巧说的那些,她何尝没想过?而且想了不止一次。她还想将来要多生几个孩子,把其中的一个改姓为柳,也不要男孩子,女孩就好,继承了她的手艺,将来说不定真能发展成张绣呢?
她想了很多,可也只是想想。
不成的,不用任何人说她都知道不成的。她娘骄傲了一辈子,早先那么难、那么苦、那么心疼她,却还硬熬着,连亲戚间都很少往来。甚至拘着她,是怕人说闲话,是担心毁了她的名誉,可也是她娘要强。若是现在她改了,那又成了什么?是,也许她娘真会同意,但是,她不能那么做。
而且,王天冬也不喜欢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疼,不由得想到前段日子里王天冬对她说的话:“我知道你好,但咱们是不成的,不是因为你是女户,而是因为我心中总挂念着另外一个人,我明知道我们两个是没有可能的,可总会想着起她,特别是见到你后更会想到她。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那天上午,天那么好。蓝的像宝石。那个少年也穿着那么一身像宝石似的衣服很认真的对她说,很奇怪的,她当时并没有伤心难过,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静静的听了,然后就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王天冬。王天冬一开始也那么看着她,后来就有些急:“你……没话说?”
她突然觉得好笑,而且她也真的笑了:“我要说什么?”
王天冬一怔,支吾了一下,然后又道:“那个……你要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对我说,要是不痛快了也可以打我,要是……那什么,也许是我说错了,我就是觉得、觉得,咱们这样不太好。”
如果在过去,她一定会脸红羞涩说不出话,但在那一刻,她就仿佛不是自己了,听着又笑了,还歪了歪头:“咱们怎么了?”
她这么一说,倒令王天冬脸红了起来:“也没什么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没什么的。”
“我喜欢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可当时,就说了出来。也许是压抑太久了吧,也许是因为知道已经没有可能了吧,反正她很利索的把这句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的,反正就是喜欢上你了。但是就像你说的,咱们没有可能,所以这应该会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吧,当然,也许以后还会在倩姐那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见到,不过你放心,这会是最后一次单独见面。”
她说完,对他行了礼,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然后就这么一步步的走了。走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可越走,心中就越疼,疼的她到现在都还忍不住要哭……
慧姐擦了把泪,想着王天冬要是愿意喜欢她,她真的愿意付出一切。不过这只是想想。不说王天冬并不喜欢她,就算喜欢了,她也不能。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走到自己的绣房,再次坐在绣架前。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倩姐那里看到这只狗,她就惦念上了,总觉得这有些像王天冬。倩姐说这种狗性格温顺,对人也极好,王天冬是不像的,他就像一只刺猬,或者像一只孔雀,高高的昂着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虽说因为念了书,对人有那么一种文气,可还是一身的刺。
但不知为什么,她就觉得王天冬像这只狗。
慧姐用了十天,绣完了这个绣品,绣完后自己拿着欣赏了半天,然后就封到了箱子里,只是每年夏天拿出来除除潮,保养保养,自己却是不再看的了。
两年后,当倩姐生下自己第一个姑娘的时候,她也成了亲,对方姓全,是一个童生,要说这种有功名的男子,一般家里是不愿意让入赘的。但这个童生十八岁就过了县试,但之后两次连个府试都过不去,而他们家也不是条件特别好的。一年年供着他读书哪里受得了?而他还有些执拗,非要读出来个好歹,虽然也会帮家里干活,也会出来摆摊写字。可那活干的不成样子,写字也赚不了多少年,就没有多少姑娘愿意嫁了,而他还是心高的,不愿意找不识字不懂礼的,这样一来就更成问题。
这一年又碰上他爹有病,他们家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本是不愿的,后来见了慧姐的绣件就改了口,反正他们家四个男孩,实在不缺他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老三。
这个亲事令倩姐有些别扭,总觉得慧姐是屈就了,慧姐本人却是愿意的:“他是个童生不说,在家里还干活,人虽古板了点却知道上进,而且……他长的也不差。”
这倒是,全老三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极为周正,要不是一心向学,估计孩子都要能打酱油了。听她这么说,倩姐也不再说什么,心想就当包养小白脸了。
而之后,全老三表现的也很不错,虽然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个秀才,却一直在学馆里讲课,每月的薪水也会交给慧姐做家用,慧姐有个头疼脑热呢,也知道冷热,两人一共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慧姐的大孙女绣姐都已经能拿针线的时候,她已经被称作安人了,这个称呼,是她凭着自己的一手针线挣来的,虽不是正式的官身,却也是正式诰命,在柳家,真真成了一言九鼎的角色。
这一天,阳光很好,身边丫头就又把她绣的东西拿了出来,正巧绣姐也在,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副特别的,蹬着小腿跑了过去:“奶奶,这猫旁边的是什么啊。”
慧姐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笑了:“是狗。”
“狗?什么狗?嗯,这种狗啊,是西域的,咱们这儿没有。”喝着茶,慧姐慢慢说着,“叫圣伯纳犬犬。”
绣姐蹬着眼,歪头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好古怪啊。”
“是有些古怪。”
“奶奶见过这种狗吗?”
“见过一次,是在太安公主的府里。”慧姐慢慢说着,她从没想过会真的见到这种狗,但是那一天,她被请到太安公主府,指导小县主针线的时候,蓦地就见到了,不过却不是叫这个名字,听那县主说叫什么盛娜德,那种狗真的像倩姐说的很温顺很好,她看了又看,回家后就病了一场,借此也就辞了公主府的差事。
“那只狗啊,真的很大,要比一个人都重呢……”公主府什么条件,那狗又是个稀罕物件,真真吃的比一般百姓都要好,因此也养的膘肥体壮,那时候觉得心酸不已,现在再想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已明白,她其实并没有爱上王天冬,或者说她爱上的王天冬是她想象中的。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他对倩姐表白,之后是他为情所伤。他那么用心的爱着倩姐,她就想他也能这么爱着她就好了,但那又怎么可能呢?幸亏王天冬没有转过头喜欢她,否则,她也是会失望的吧。
那时候觉得那样的爱是最值得追求的,放弃的时候疼的简直就要过不下去,找个理由鞭策着自己,碰上个合适的就成了亲,那时候是觉得什么日子都无所谓。但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回头再看,其实这就是过日子了。
“奶奶这个可以给我吗?”小姑娘见到个稀罕就想要,她摇摇头,“这个真不能给你。”
“奶奶——”
她笑了:“这个啊,是奶奶的一个念想,现在虽没了,可也想留着。”
是的,她早就不执著于王天冬了,要是没今天这回事,她甚至连这个绣件也会忘了。但这个却是她在那个灿烂的年华里,真心实意的爱过的一个人。
那个在阳光下,如同宝石似的少年。
她当时那么认真安静的看着他,就是为了把他永远的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