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曾经的余杭(1)
余杭有两个,一个新的,一个旧的,我说的是旧余杭。
旧余杭是我外婆的家乡,近代出过三个大名人,大学问家章炳麟,是俞樾的高足、20世纪中国最牛的国学大师,后来北大文史部的教授大抵是章门弟子,后来留学的海归不满,牢骚“某籍某系”,指的就是这些章门徒子徒孙。另外两个也很有名,而且是一起成的名,杨乃武与小白菜。清末一起冤案,造就了两位名人,在市井这两位比章炳麟名头更响。小时候,妈妈给我讲她家乡的事,只提杨乃武和小白菜,不提国学大师,还自豪地说小白菜就在她们街上做尼姑,外公还跟她说过话。
1974年的春夏之际,我在余杭住了三个月。
那年,我17岁。早一年,我的脚受了点伤,别人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结果,一年过后,脚痛得不得了,在农场治来治去,不得要领,走路依旧一瘸一拐,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说干脆回老家养养吧。于是,我跟学校请了长假。就这样,我这个籍贯填着浙江的小北大荒人,终于踏上了父母之乡的土地。
说也奇怪,我的脚一踩上江南的土地,似乎就没事了,在上海和杭州的亲戚家,待了若干时光,东跑西颠,好像一点也不痛,在杭州做医生的小姨,领我拍了片子,说没什么事,西医也没什么办法,然后找一个下放到公社卫生院的老中医,扎了扎针,贴了几贴膏药,自我感觉真的一点事也没有了。然后一个人逛西湖,走东走西,感觉冷清极了,偌大的西湖,满打满算,也没几个人,有桃花,没人面,也不收门票,随你怎么走,逛到灵隐寺,累了就坐在观音像下面歪着,绝对不担心有僧人出来劝你烧香。张岱笔下西湖七月半的盛景,景似乎都在,但人的影子却没有。在这之前,妈妈已经先我回到了余杭的外婆家,听说我脚没事了,让我也去。
就这样,搭上一辆破旧的长途车,坐了四十里地,来到了余杭。
外婆家挺大的,一幢临街的两层楼,楼下是一溜的大门板,楼上是木头窗户,一架楼梯,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叫,但好像没有塌下来的意思。房子后面,还有一个灶间,一个天井,一个竹园。但是妈妈说,外婆这个房子,跟你爸爸家比,也就算个鸡窝。但是她又不让我去父亲家,说那里的房子已经不姓张了。
我去的时候,余杭只是一个乡镇,县治已经搬到了新余杭。临河有一条街,此外就是农田,有山有水,山清水秀,很多山上不是有残存的庙宇,就是有完好的佛塔,尽可以上去思古之幽。我这个北方佬,到了江南的乡下,感觉什么都新鲜。水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几乎每一寸的土地都被充分利用了,感觉这里的农民,不是在种田,而是在绣花,每一针都一丝不苟。门前的河,表姐告诉我可以通到上海,还真的就停了很多张岱和鲁迅说过的乌篷船,运货也搭人,表姐告诉我,她就搭这样的船去过上海,路上要走好多天。我想,原来张岱说的夜航船,就是这东西。船上和岸上的人,洗衣、淘米、洗澡都在河上,有时候感觉水不大干净,但人人都不以为意,这里的习惯是见水为净,只要过了水,不干净也是干净的,吃的穿的,包括人自己,每天都要见水、过水,过了水,才踏实。
这里的人都能干,黑龙江最勤快的农民到了余杭都是懒汉。在这里几乎看不到闲人,所有人都在忙,扁担是人人随身带的,上车旅行也不能免,挑的担子都奇重无比,连我16岁小表妹挑的草肥担子,我试了试,硬是直不起腰来。在余杭,我还看到了版筑,用两个板子夹上,然后往里填土和石头瓦块,一边填,一边夯实,夯实一端,抬高一段,最后一道墙就起来了。看着看着,恍然大悟,原来传说中商王武丁的贤相傅说,就是干这个的。在黑龙江垒墙,如果不用砖的话,都是用草把子沾上泥,盘在一个个木柱子上,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版筑是个什么样子。在余杭,也看到了鲁迅说过的曲尺型的街头酒店,当街卖老酒,一个大柜台,农民下工回来,倚在柜台上,要一碗咕咚咕咚喝掉,奢费的可以要一碟茴香豆佐酒,喝得稍微慢一点。不是年节,也不请客,家家都在街头吃饭,一律雪白的米饭,乌黑的干菜,跟鲁迅小说里讲的一模一样,看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