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告密(1)
现在上了年纪的中国人,都经历过很多政治运动。***在运动中,从前称兄道弟者,可以反目相向,过去笑容可掬者,转眼冷若冰霜。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任何人,哪怕你的至亲好友,都可能通过告你,挣得一点自保的本钱。夫妻、父子互相出卖都不新鲜,何况朋友!苏联肃反,有专政机关,有秘密警察,中国的运动,基本上用不着这些专门机构。真正的秘密警察,也许就睡在你的身边,他们不拿工资,没有经过训练,甚至没有接受指令。
运动就是一个剧场,这一场扮演整人的,没准下一场就变成了被人整的。剧场里不分生旦净丑,各种角色,只有两种人,95%的“好人”,5%的“坏人”,任何人都不知道那5%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样的运动之所以能够生,关键在于运动的设计和动者,占据了绝对的道德制高点。所有的运动,都是以“人民”和“人民事业”的名义进行的。在这至高无上的名义下,无论干的事多么荒唐,被整者有多大的冤屈,至多敢抱怨一下具体的政策偏差或者整人者的素质,决不敢怀疑运动本身。当年可以在国民党军警面前拍案而起者,不畏杀头,不畏强暴,但进入运动场景,就只能束手就擒。只要被整,无论看上去有多大的冤屈,环顾四周,都是横眉冷对,同仇敌忾,所有人,包括你的亲戚朋友,都认为你就是有罪,群众的声音,印证了整人者代表人民事业的神话。极个别清醒者的呼声和被整者的呻吟,都很快被湮没在人民群众被动员起来的汪洋大海里,连个泡沫都不起。
当然,这样的运动,还有中国特色的社会条件。全能主义的国家政权,扫荡到了社会每一个角落,把每个人都组织到国家控制系统之中,连没有工作的大妈都有组织管着——街道居委会。没有户口、粮食关系、组织关系,寸步难行,即使有钱,也得饿死。除非躲进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做白毛女。整体物质匮乏的条件下,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使得每个城里人,都万分珍惜自己的城市户口,只要有人威胁将你下放,不再管饭,就跟判了死刑差不多。如果真的判了刑,变成人民的敌人,那么,就等于死了一样,即使括着,也是行尸走肉。
这是一种别样的恐怖,深入骨髓。运动中,没有人敢不积极,不积极意味着自己兴许就会挨整;运动中,也没有人敢抵抗,如果不投降,那么自己粉身碎骨也就罢了,你的家人怎么办?运动从来都伴随着一连串的株连,那些挨整的人,就像得了恶性传染病,沾边就会遭殃,亲朋好友最好的自保方式,是赶紧跟这种人划清界线。
吊诡的是,从历次运动的实践来看,那些出于各种原因,无论是公开揭还是背后告密的人,只要是被整者的亲朋好友,并没有因揭最终逃脱挨整的命运:反革命的妻子揭反革命,无论怎样彻底,还是反革命臭老婆;右派的朋友揭右派,最终也是右派;身为右派或者反革命的人,检举身边的人,照样不能让自己脱罪;甚至组织有意安排的眼线,下场也并不好。
但是,这样的揭告密,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只要运动一来,大家就按照过去的模子走。显然,这些人其实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要存在一丝自我脱罪的希望,就还会这样做。
在运动中,不是没有清醒者,也不是没有品德高尚的人,这样的人,值得我们百倍地敬仰。但是,每个人都有弱点,即使品德高尚之辈,在“人民事业”、“国家利益”等名词面前,都是可能被说服的。即使每个人告密揭别人的动机不高尚,也不纯洁,纯粹就是为了自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摊上的是一个人类前所未有的陷阱,触及灵魂的政治运动。
文人也是人,而且是比普通人更敏感更脆弱的人,也是被历次运动重点关照的人,他们中的告密者,可能比普通人更多。这些人活到今天,人性已经复苏,回往事,肯定会更加羞愧,羞愧到无法正视自己,既然无法正视,自然必须选择逃避、忘却,否则,怎么可能有勇气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