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王血
深夜起惊雷,却迟迟不见大雨落下,一个身影趁着宫卫训示的空挡钻入了紫薇宫中。不过片刻的功夫,宫卫便又巡视到了中庭,一名宫卫嗅了嗅鼻子,空气中那隐隐约约的香气让他无从确认。
“你在闻什么?”
听旁人问,那人又使劲嗅了嗅,“是不是有一股子香气?”
听他这话,旁人也努力嗅了嗅,但入鼻的却是一片花香。
“别跟个没见识的一样,先帝爱花,这紫微宫中的花品最是繁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花香四溢,久了你就习惯了。”
这名宫卫毕竟经验浅,却有幸得了紫微宫的差事,听闻旁人这般说,也不敢再多言,生怕露怯,又多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便止了这个话题。
后半夜这雨终于落了下来,换值的内官打着哈欠走到紫微宫的廊下,原想着靠着廊柱再小憩片刻,却忽而听闻殿内有动静,当即吓得一激灵。
自皇帝病后,他们这些值守紫薇宫的人都知道,圣上若是犯起病来,那可当真是吓人的,曾经有名小内官被轩帝一口咬住脖子,差点没了性命。因而自此之后,他们便不敢独自入殿了。
听闻前两日,皇帝忽然大喊自己无恙,大呼着要见太后,甚至直接拿殿中的烛台砸伤了几名内官,最后还是在宫卫的帮助下被制服。也因着这件事,如今紫微宫的差事在内官当中倒成了烫手山芋。
而现下这个时辰,唯他一人守着。
内官咽了咽口水,企图唤一名侍卫随行,但此刻,巡视的人又已经往前殿而去了,他心一横还是浅浅推开了殿门,企图从缝隙中窥得什么。
然而殿内皆是昏暗之色,从前后殿还留着侍夜的灯,但夜里灯火的晃动曾引得皇帝徒手去抓,自那之后太后便下令撤了后殿的灯烛。此刻,他凭着这三寸的灯火,看不清殿内的场景。
内官在门外瞅了半晌,终于在屏风旁看到半截衣衫落在地上,他猛地一惊,当即推开殿门,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随即便见到皇帝躺在地上,半截腿以不自然地姿态弯曲着,而脑袋后面却是一摊血渍。
“快来人!”
这一声惊呼当即招来了侍卫,一时灯火照亮了整个后殿,也照亮了那屏风之上江山永明的绣画。
未久长寿宫便得到了消息,皇帝陷入了昏迷。
大雨倾盆而至,太后不顾这漫天的雨势也敢到了紫微宫,此刻太医已经在为皇帝诊治。
通明的灯火让殿内亮如白昼,太后眉心紧蹙,始终盯着屏风之后晃动的人影,任嬷嬷怎么劝慰都不肯回宫休息。
屏风之内,三名太医为皇帝诊治了许久,但无论如何施针,皇帝却不见有任何动静。三人面面相觑,额间的汗水浸湿了衣衫。
皇帝看样子是自己摔倒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是被刚过脚踝的脚踏给绊倒的,显然皇帝醒时的神思便已经十分浑噩了。
其中一人小声道:“圣上的病是院首断的症,咱可不能乱说。”
“可是这更像是……”
另一人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毒入骨髓,无力回天”这几个字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太医院院首何等威严,他断的症谁人敢翻便是将自己的医术与仕途都放在砧板上,相较于计较病因,眼下他们为难的是面对太后的说辞。
似做了某种决定一般,三人相互看了一言,而后纷纷前往殿内,以皇帝恐是伤了神识为由搪塞了过去。这该说的他们知无不言,而不该说的,也是闭口不谈。
在听完几人的陈述之后,太后眉目深沉,久久不松。
她神色略有些憔悴,并不理会几名太后,抬步越过几人便要往御床而去,嬷嬷想要去扶却被她推开。
灯火之下,太后端着垂老的眸光看着御床上紧闭双目的皇帝,眸中瞬间有了湿润之意,她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面庞,上面有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那些时日他反复弄伤自己,最后太后不得不命人将皇帝捆上。
念及此,她又垂眸看了看皇帝手腕的位置,上面的伤口还带着乌红的印记。据太医查看,如今皇帝这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皇帝自疯癫之后,除了伤人之外,还时常有自残的行为。
自小,她便将这个儿子保护得很好,从未磕着碰着,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将自己的命搭在这皇位之上。先帝曾言,得江山容易,坐稳江山难,此刻她才明白这话的重量。
皇帝病得稀奇,她心中早有所猜测,但这满宫之中却无人告诉她一句实话。
太后的手带着些许颤抖,她抚了抚皇帝已经有了银丝的发,止不住落下一滴泪。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却是个吃人的窟窿啊……”
众人便候在殿内,遥遥地守着这对母子无声的陪伴,直至夜雨渐小,东方即白,候着的内官遂才听得太后定静的声音吩咐着。
“召宗亲王和太庙礼正入宫。”
三日之后,朝堂之上,太庙礼正得太后授意正式授封宗亲王为东宫太子,并将在月末于天台山正式举行传位大典,在此期间,央国由太子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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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至于轩帝,帝宫却是未有多的交代,这难免不让民间有了许多的揣测。
清晨,一辆宝驾直冲帝宫东南门处,宫卫欲阻拦,却见马车之上女子双目赤红,手持先帝的青龙剑直指阻拦的宫卫。
“让开!”
合德有青龙剑在手,宫卫不敢阻拦,当即放行。宝驾一路疾驰,至后宫方才停下。
合德丢开手中的长剑,一路放开步子往紫微宫跑去,至宫门前,便见长寿宫的嬷嬷候在了那,她还是被人给拦了下来。
今日旨意刚下,太后早就料到合德定然会来,因此早早便命人在此候着了。
合德被几名嬷嬷拦下,此刻她脸上尽是泪痕,早没了平日里的气度与仪态,只是一个劲地向往内冲,由得珠钗掉落甚至划伤了自己。
“你们放我进去!我要见父王!那是我父王啊!”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甚为动容,但太后下了死命,不得让公主见到皇帝如今的模样,恐她根本受不住,再生事端。因而此刻无人敢让开,任由合德抓伤她们也不敢后退半分。
“殿下,圣上如今尚在安歇,不得惊扰啊。”
合德被几名嬷嬷抓住动弹不得,她的声音满是颤抖与哭意,欲挣脱的手仿似下一刻便会被她自己挣脱臼。
“嬷嬷,还有两日我就要出嫁了,再让我见见父王好不好?好不好?”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眼眶微红,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殿下,见不得啊……”
这一声之后,满是寂静。合德终是听懂了嬷嬷这话中之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高耸的殿门,金铜色的龙首衔环似与自己隔了千里之远,下一瞬她便带着满目的悲怆似卸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见她如此,嬷嬷赶紧去扶她,却始终将人扶不起来,遂也跟着跪了下去。
“殿下宽心,经前朝上谏,宗亲王登位之后便会立四皇子为东宫太子,届时四皇子一定会想办法接您回来的。”
这些话嬷嬷本不该说,但见合德这番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告知。
得了这话,合德猛地抬头,满眼的惊愕。大风疾走,吹落残枝,也吹干了她眼中的泪。
“殿下?”
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唤了唤,却得不来合德的回应。
良久,合德忽然满脸苦涩地大笑出声,这笑声似疯魔了般吓得嬷嬷一时不知所措。
原来,这才是裴妙音的计划,她不是力有所不及,无法全力相帮,而是打算除掉自己后彻底掌控四皇子,在这一场交易中,自己不过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好一个西州的裴太后!好一个裴氏!
合德看着帝宫高楼红墙之上,那一片阴郁的天色似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合德神色颓败,恍恍惚惚地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踉跄了两方才站稳。嬷嬷搀着她往宝驾而去,未行几步,她却又停了脚步,忽而抬首,神色落寞地再看了一眼紫薇宫那飞龙角檐。
父王,是女儿当真无能啊……
春花已败,烟雨隔楼台,坐上王座的未必是胜者,远走他方的也未必真能逃脱。这巍峨宫殿不断熬煮着为皇权富贵引诱之人,无论胜败,剩下的都只有一把灰烬,待到风来时,散如尘埃。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寮,那是走马跑商之人歇脚之处,不过凉棚一所,桌椅几把,与帝京城中那些繁华的酒肆自然无法相比。
茶寮面向帝京城的方向上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她高束长发一副走商人的打扮,一旁的木桩上还拴着她的马,虽是一身粗布的衣裳,却掩不住玉骨天生的矜贵。她与茶寮其他匆忙的客不同,已然在此坐了许久,一碗茶饮了半晌也不见底。
约日过正中之时,几匹快马从帝京的方向疾驰而来,扬起阵阵尘沙。
为首的一名男子身形较为矮小,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少年,他拱手向那女子见礼,低声道:
“姑娘,成了。”
那女子闻此,颇为勉强地扬了扬笑意,旧事已了,却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畅快,她抬眸看向帝京城的方向,那双瞳眸似珠玉一般在天光之下泛着润泽。
此刻她的脑海中印出的是十一年前神武楼前嘈杂的场景,北春园那一曲《黄粱》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扰着她,而如今,旧时的孤魂终能安歇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似要将骨子里淤积多年的情绪全都吐了个干净。
王法无法澄清的清白便用王的血去洗净……
兜兜转转十一年,至今日,她还是做到了。
阿笙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淮那边可有消息?”
闻此,那男子模样肃穆了不少。
“据我们的人回报,云生的船当真是烧了……”
一片残叶适时落下,却不巧被干涩的风吹进了茶盏里,这一碗清净被搅起了波澜,印出一双愁绪难展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