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遍地月光(4)
金种成天价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贫下中农不能把他与叔叔区别对待,害怕别人把他和叔叔一勺烩。怕什么就来什么,可怕的事到底没能躲开。他今天要是去饲养室牵牛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队长把他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同等看待,意味着革命阵营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把他推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这将是他的奇耻大辱,恐怕他一辈子都难以翻过身来。他说:“黄鹤图是地主分子,我又不是地主分子。按政策规定,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要是去了,阶级阵线就不清了。”杜建岭的权威不允许这样受到挑战,他说:“你敢不去,翻了天了你!你不是地主分子你还是地主羔子呢!”金种眼里霎时涌满了泪水,他的嘴角也在颤抖。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上牙咬下嘴唇,又用下牙咬上嘴唇。他靠床站在那里没动。
杜建岭说:“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说吧,你到底去不去?你今天要是不去,老子马上召集队里的基干民兵斗你个丈人,斗得你流了蛋清流蛋黄,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找不着老婆!”
队长句句话打到了金种的痛处,金种没敢再犯强,他用手背横着把眼睛一抹,冲冲地向门口走去。他咬了一下牙,没让眼泪流下来。他走到门口时,堵在门口的队长还未及让开。他停下来,闭着嘴巴,两眼盯着队长。金种还很年轻,不如叔叔那样圆滑。这次他盯队长盯得比较直接,也比较尖锐,像是表示不,又像是表示抗议。队长往门外退了一步,为金种让开了路。队长说:“你不用瞪我,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你再瞪我一眼,我抽你个小舅子!”
金种没有蓑衣,叔叔有蓑衣,他应该披上叔叔的蓑衣。但他没有披。叔叔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凡是叔叔披过的东西,他一律拒绝披。他自己有件大姐给他做的无袖白粗布汗褂子,只要外出办事或下地干活,他都要穿上。在夏天,好多男人习惯一天到晚光着膀子。一些女人回到家里也愿意脱掉上衣,把两个**晃荡着。金种平时愿意穿上汗褂子,他觉得穿着汗褂子比光着膀子好看一些,也是出于一种由自卑而生的自律。这天他连汗褂子都没穿,光着膀子,赤着脚,就冲到雨地里去了。任雨水无遮无挡地淋在他身上,他这是做给队长看的,在与队长赌气。队长欺负他,他没有办法,他帮着队长欺负自己还不行吗!来到雨地里,金种听见叔叔在屋里喊他,让他披上蓑衣,带上**语录本。这个无耻的东西,他的阴谋得逞了,这会儿又要装好人!金种在肚子里骂了叔叔一句,这次他骂的是叔叔的祖奶奶。
杜老庄生产队的饲养室在庄子的东南角,是一处单独的所在,与庄子并不相连。解放以前,那里是一座庙宇,有大殿,有东西配殿,有高耸的旗杆,还有用生铁铸成的大钟。庄里的年轻人已说不清,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解放初期,庙宇改成了小学校,附近两三个村子的孩子都到杜老庄小学上学,小学校一度办得不错,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让大人们感到欣慰。后来因学校的男老师和女老师私通,男老师把女老师搞大了肚子,庄上管事的人觉得有伤风化,就把学校停了。再后来,小学校又变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队里所有的牲口都集中在那里饲养。也就是说,在杜老庄那一组最好的青砖细瓦建筑里,主角先是神仙,后来是小学生,再后来就换成了牛马驴等各种牲口。金种踏着泥巴往饲养室走了一会儿,头就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浑身上下水啦啦的,像淋蜡一样。他仰脸往天上看了看,雨水实时把他的两个眼窝子都灌满了。他在心里头对老天爷说:“老天爷,你还让我这样活着干什么呢!”这时他的眼泪才流了出来。因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不用担心流泪会被别人看见,眼泪想流就流吧。
从家里往饲养室走,金种必须经过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狭窄得很,路两边都是水坑,坑里长着苇子和杂草。晴天晴地时,人们对面走来,两个人须侧着身子才能错过。雨天路滑,人们能不走这条小路就尽量不走,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滑倒,并有可能滑到水坑里去。金种不怕滑倒,滑到坑里也无所谓。在杜老庄,他自认是个多余的人,有他,是多;没有他,正好。金种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小路往饲养室走。头上淋下的水蒙了眼睛,他使劲摇摇头,或用手从头顶往脸上自上而下抹拉一下,再往前走。有两回,他两腿滑得差点劈了叉。亏得他及时收腿,屁股才算没有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