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遍地月光(1)
去公社兽医站给牛看完病回到家,大约已到了下午一两点,金种的肚子饿得前墙贴了后墙。***他的脸被雨水泡得不止是苍白,还有些泡,像秋后遭了雨淋的白菜帮子一样。杜老庄离公社兽医站三里多路,金种牵着牛,来回在路上跟泥巴拔河,拔得他两腿有些哆嗦,好像细了许多。叔叔先跟他说话,问他回来了,说锅里给他留的有饭,可能还热乎着呢,让他吃吧。叔叔把他害得这么若,他当然不会答理叔叔。他脱下水湿的裤衩,把泡得白的屁股对着叔叔,哗地拧出一泡水。拧了裤衩,他拿裤衩擦身子,擦头,还擦脸。裤衩擦湿了,他重新拧了一遍,再擦。他们家没有擦脸的毛巾,三个人连一条毛巾都没有。别说从商店买回的带毛的毛巾,他们家连一条用棉线织成的无毛的手巾都没有。去年,叔叔曾去金种的大姐家要到一条家织粗布手巾,叔叔珍视得很,只自己用,不让金种银种摸。白天,叔叔把手巾搭在肩膀上,晚间,叔叔把手巾系在手腕子上。尽管这样,叔叔的手巾还是被别人偷走了。他们家没有擦脸手巾,也没有洗脸盆。银种常年不洗脸。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长着一张脸,还不大清楚脸的含义。叔叔和金种洗脸,都是到屋门口的水塘边,水坑就是他们的脸盆。这“脸盆”比一般脸盆要大,洗脸时不用添水,也不用倒水,倒也方便。洗完了脸,他们用手掌抹拉抹拉就齐了。今天金种是拿裤衩当手巾,从脸上拿下来,还得套在屁股上。金种把躺在床上的叔叔看了一眼,觉得要是不答理叔叔,未免太便宜这家伙了。于是金种问:“怎么,你的肚子不疼了?”他的牙冷着,口气里充满嘲讽。叔叔的厚嘴吧唧了几下,才说:“这会儿好多了,疼得不太厉害了。”这个不要脸的地主分子,他还在装蒜!金种决不能饶过他。金种说:“黄鹤图,这下你的阴谋得逞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太卑鄙了,太无耻了!严嵩、秦桧、汪精卫,所有的奸臣加起来,都比不上你黄鹤图无耻!”叔叔说:“我不识字,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不管说我什么,都等于说你自己。”金种说:“我说你是混眼狗,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老猪精,是阴险毒辣的地主分子,这下你听懂了吧?”叔叔仍然不急不躁,慢声细语说:“你说我是啥,我都不生气。反正我跟你爹是一个娘,我是你爹的亲兄弟,你是我的亲侄子,这一点你赖不掉吧?你没听见广播匣子里说嘛,革命小将要经风雨,见世面,年轻人多吃点苦有好处。你才淋这一点雨,踏这一点泥巴,就受不了啦!”金种说:“你怎么不去淋雨踏泥巴?”叔叔说:“我再锻炼也没用,当接班人也没我的份儿。好了,我看你还是吃饭吧。”
金种当然不会拒绝吃饭,他跟狗赌气,也不会跟饭赌气。他拿起了瓦碗,抄起木勺,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剩的饭是清水煮红薯片子,还有些煮得胖的麦粒儿。他们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叔叔手里,每天做什么饭,都是叔叔安排,也是叔叔动手做。银种的任务是烧锅和吃了饭刷锅,金种的任务是每天到全庄公用的水井打水。他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一个人完不成任务,全家人就吃不成饭。一般来说,他们每天中午都要吃一顿汤面条,吃汤面条,才算见到了面,饭里才算有点咸味。清水煮原粮,这算什么饭!金种用木勺往锅里一捣,把清汤子溅出一些,问:“为啥不擀面条?”叔叔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没面了,该推磨了。”金种说:“知道该推磨了,你们两个上午为啥不推?”叔叔的舌头在嘴腔子里推了一会儿磨,说:“就我们两个怎么推,这不是等你回来嘛!”金种的火气又升高了,说:“黄鹤图,你还在气我!我要是死了,你们难道就不吃面了,天天吃风屙沫儿?”叔叔说:“你现在不是没死嘛,你要是死了,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金种说:“听你这话味儿,你是不是巴着我死?就你这样黑心烂肺的算计我,我迟早得死在你这个地主分子的手里。”叔叔说:“算了,不说了。我比你长着一辈,不能跟你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