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铁”们的悲喜剧(1)
我要到建设中的大(同)秦(皇岛)铁路西端,去采访铁道部第十七工程局。忽然有一个问题:穿什么衣服好呢?我担心这一身军装,会刺激昔日战友们的感。
三年前,铁道兵四十万官兵按照军委命令,集体转业编为铁道部的十个工程局。那个时刻,部队里弥漫着何等悲壮的气氛。团政委宣读集体转业的命令,头一句“根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念了三遍,下一句话哽在喉头,硬是接不下去……通知五点钟会餐,摆了十桌,等到五点半,连三桌还没坐满。白、红、啤三种酒摆在桌上,没人动手开瓶子……团长好不容易坚持到聚会结束,回到宿舍,一把带上门,栽到被子上痛哭失声……
残酷的别离,痛苦的转折。可是,应该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狐狸的故事》:白茫茫的雪野上,老狐狸凶狠地撕咬着将要成年的子兽,毫不容地将它们逐出家门,让它们自己去学会觅食,学会生存。小狐狸噙着泪水,一步三回头,终于无可奈何地走向远方……
三年过去了,它们的命运如何呢?
读者已经料到,下面,我要讲述这支队伍如何经受磨难而后奋起和成功的故事了。是的。然而一个人的故事总来搅扰我的思路。他叫吴大斌。在那个庄严而痛苦的时刻,他也在流泪——确切些,他在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他的悲伤中别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滋味。他的经历在十七局万余人中是极为特殊的,可以认为没有“代表性”。可是工地上的人们为什么总是提起他呢?他的故事为什么总要挤进我这篇庄严的话题呢?好吧,反正现在流行“反逻辑”、“非理性”,它什么时候“敲门”,就什么时候放它进来好了。
“兵改工”,一字之差,带来的却是一场从上至下的“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当时流行三句话“老干部无所谓”——反正快离、退休了,改就改吧(当然,后来也并非“无所谓”);“年轻战士喊万岁”——一声令下,农村来的也罢,城里待业的也罢,都成了国家正式职工,端上“铁饭碗”了,岂不善哉;最后一句是:“中青干部掉眼泪”——他们怕夫妻两地分居。这本来是铁道兵的老问题,可那时总有个盼头儿,盼着转业回老家,现在绝望了。改工以后和铁道兵一样的钻山沟,一样的流动。即使家属“随队”,也只能住在家属基地,永远赶不上筑路者的步伐。以十七局四处(原来的一个团)为例,若干年来,随着一条又一条铁路新线的诞生,他们先后在四川达县、青海西宁、陕西西安、山西太原和榆次留下家属基地。现在他们在大同施工,与最近的榆次家属区相隔三百五十公里,还不是两地分居?正值家庭负担最重的年纪,父母需要赡养,夫妻渴望爱抚,子女需要教育……他们怎能不归心似箭?于是,胆大的,闹;有门路的,请客送礼,求东告西;没后门又拉不下脸来的,只有掉眼泪。可以说,现在在位的干部,当时没有哪一个是奔着改工以后的好处,都是凭着根深蒂固的革命觉悟和组织纪律性,擦干眼泪服从纪律留下来的。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牺牲呵!
现在,吴大斌的故事来敲门了。在大多数干部因为不能转业回乡而急得跳墙的时候,他却为不能留在部队集体改工而悲伤。一九八二年夏,他被开除党籍,由行政二十二级降为二十三级,由师部正连职管理员降为排长,下放到艰苦的察尔汗盐湖锡铁山隧道工地。什么错误?“婚外恋”,“喜新厌旧”。在我们这个长期信奉儒教的文明古国,尤其在纪律严明的人民军队中,这是最难容忍的错误。一般况下,一旦组织处理完毕,肯定转业复员,无一例外。
可是,他能转业回乡吗?受过他的欺骗第一次假离婚,事败露后第二次真离婚的前妻,带着三个孩子,至今还住在他的家里,伺奉着亲自写信告倒儿子的老父亲。他回去后怎样相处,怎样见人?还有,在他隐瞒真相的况下与他第一次非法结婚,在他受难时第二次合法结婚的新人,他怎样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