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北方城郭 第一章(2)
“船形帽”整完了毛巾,对林苟生道:“如果开车一小时,客人还没有来,请你到乘务室找我。”
林苟生忙把意见簿递到少女手里,“小姐,你不是也有话要写吗?”说着眨着眼睛使眼色。
“车刚开你让我写什么?”
乘务员从过道上消失了,车厢里顿时炸了锅。
“他妈的,这铁路办成什么样了?放着这么多空位子不卖,还是什么人民的铁路!”
“票贩子真可恶,一百二的票,他敢要二百。”
“你还好一点,我出了二百五。”
“毛巾成不成一线关我们屁事,有这工夫给锅炉里添两锹煤。你们看,我泡了二十分钟茶,茶叶还在漂哩。不写批评意见就是好的。”
“对,给她写批评意见。”
“现在就写。”
“我也写,喝这种温吞水不是让我们跑肚吗?”
林苟生冷眼像雷达一样朝说话的人扫出两个扇形,一声沉闷的冷笑从他多肉的腹部动起来,爬过喉结断断续续滚出紫红多肉的双唇。谁都能听出这声音的挑战意味,一时间小半截车厢鸦雀无声了。珠宝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丝边眼镜,“你们谁没干过这拍马屁的营生?出门在外,谁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买高价票干吗?我们应该知足。北京的票贩子信誉还是不错的,至少咱们没有买到假票,这比在上海、广州、武汉让人放心。再说呢,贩票也是个风险营生,这两张下铺现在在他们手里已一文不值了。跑肚总比没水喝强些。是的,我拍乘务员马屁动机不那么高尚,我是想睡下铺,谁都想睡下铺。常年跑车不容易,心里烦着呢。今天咱们给她写三条批评,这个月她就少收入一级奖金,下次出车,八十度的水就会变成六十度。再写两条表扬呢,奖金就可涨一级,心一好,咱们的茶叶就会沉下去,咱们的地板就能当镜子用,咱们就可以从中铺换到下铺。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个上铺?”
少女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过你错过一个历史性机遇,这个下铺一直空着,她也不会让你睡了,因为她没从你那里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温暖。我们有时候都很吝啬,是的,很吝啬。下一次你就能抓住这种机会了。”林苟生掏出怀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巩固一下,别让人捷足先登了。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个人睡不了两张床。”
众人像是被林苟生这番学问镇住了,继续缄默着。少女看看另一张空铺,再看看林苟生,低声问:“大叔,能行吗?”
“能行。”林苟生赶忙鼓励道,“小妹妹,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条路眼看着没法走了。车长领着两个样子像在中青年结合部摇摆的高高的北方汉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脸上挂着很职业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厢间的挡板上。“罗记者、白记者,先将就在这里睡一宿,到郑州后看看能不能调到软卧去。这些天常有部长级的长出巡。”车长挪过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这是谁的东西?”那个被称作罗记者的黑脸忙说道:“这就相当麻烦了,我们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动。要不是任务急,我们也不会惊动常段长。”“这就见外了,为你们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们的职责嘛。”车长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搁了片刻,“天太冷,小莲,晚上多烧两小时锅炉。”“船形帽”连忙答应着。罗记者解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殷车长,把票买一下吧。”“不急不急,车票在餐车丢着,先去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罗记者现周围的目光十分复杂,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似乎不愿再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拉了一把姓白的记者,走出十二号车厢。那个白记者一直没有说话,浓浓的剑眉紧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会儿,闭目养着神,感受着那些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带恶意的冷嘲。刚才受了林苟生教训的旅伴交头接耳一番,一见林苟生站了起来,都自顾左右而他了。林苟生正愁没法下台,少女递过一把梯子,“大叔,咱们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们至少不用预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这话咱们听了受用,咱们都是苦孩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铺,“阿q一下怎么样?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里放屁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