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尘埃落定 第十一章(12)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总是要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念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哪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到他们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他们会比镇子上的其他人还要谨慎。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哪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生了多少事。土司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回到了使人难受的那种流逝速度。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又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妓院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妓院里没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鸷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咚咚地跳荡。土司们从妓院里出来,正向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的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走到桥上,我们和从妓院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