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尘埃落定 第一章(8)
母亲对我说:“收拾汪波土司的人来了,我们明天就去接他们。他们是从我家乡来的。天哪,见到他们我还会说汉话吗?天哪,天。儿子,你听我说一说,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拍拍额头,想,天哪,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汉话呢。可她已经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说一阵,她高兴地说:“观世音娘娘,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啊。”然后,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天,她又紧紧地捧住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说:“我要教你说汉话,天哪,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学些汉话。”
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又一次在她兴致勃勃的时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说:“看,喇嘛的黄伞过来了。”
我们家里养着两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经堂里,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宁寺里。现在,寺里的济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将有大型典礼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寺院在河对岸。他们走到那道木桥上了。这时,陡起的一股旋风把黄伞吹翻,打伞的小和尚给拖到了河里。当小和尚从水里爬起来,**地站在桥上时,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听听,她的笑声是多么年轻啊。当他们开始爬官寨前长长的石阶时,母亲突然吩咐把寨门关上。
近来,寺院和土司关系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爷爷过世后,济嘎活佛脑袋一热,放出话说,只有我叔叔才合适继承土司的职位。后来,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叔叔做了麦其土司。这样一来,寺院自然就要十分的寂寞了。父亲按正常的秩序继位做了土司,之后,就在家里扩建经堂,延请别处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里。
母亲带着一干人,在官寨骑楼的平台上面向东方,望王气东来。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门狮头上的铜环。
跛子管家几次要往下传话,叫人开门,但都给母亲拦住了。母亲问我说:“去开门吗?”
“叫他们等一等吧,想讨我家的银子可不能那么着急。”我说。
管家,侍女,还有家丁们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没笑。我知道,在她的脑子里,是把僧人和庙里的神佛混同一体的。
卓玛说:“少爷真聪明啊。”
母亲很尖锐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玛就噤了声,不再语了。
母亲骂一声:“哪能对活佛这样无礼!”牵起长长的百褶裙裾,姿态万方下楼亲自给活佛开门去了。
活佛行礼毕。土司太太也不还礼,而是娇声说:“我看见活佛的黄伞给吹到河里去了。”
“阿弥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缘故啊。”
河谷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唿哨。
母亲并没有请活佛进入官寨,她说:“起风了,明天,你也带着庙里的乐手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
活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理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早晨,碉楼上两声号炮一响,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奶娘忙不迭拿来便盆,可我什么也屙不出来。昨天一天,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拉光了。
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拴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马从四村八寨赶来。我和母亲一起从楼上下来,大队人马就出了。土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红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的小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膘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