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章 婚前检查(6)
《零度档案》是一篇小说,应该是“伤痕文学”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他们的敬重。在那个时代,人们为一篇小说和一个写小说的人付出了多么大的诚意和热。那热也许是幼稚的浅薄的,却带着一种永不再现的清白和纯正。上铺无疑会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该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却欲罢不能,她必须要与人分享她这隐秘的幸福。她说,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作家呀,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现在,就现在,我才对“横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说就是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对我是那么好,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给我买,他真就起来骑着自行车满城给我找果丹皮去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给我买果丹皮!你听见没有尹小跳你听见没有?你还是处女吗尹小跳你还是处女吗?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你不觉得你太晚了吗?真是没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铺为什么非得把果丹皮和处女联在一块儿说,好像谁要还是处女谁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对“我终于不是处女了”那个“终于”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种忙乱和浮躁。无论如何那“终于”不该是上铺对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许那是她的夸张,当一个时代迫切想要顶替另一个时代的时候,一切都会夸张的,一切,从一篇小说到一个处女。但是上铺的激和亢奋还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铺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个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没有开化的村姑,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让青春顺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确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挟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铺拉拽着、斥责着、笑话着又指点着,她的身体也似乎盈满了新鲜而又暧昧的**。她因此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她这“要做”本身就是一种盲目的夸张。可是她应该做什么呢?她没有恋爱,校园里还没有出现值得她为他费神的人,那么就走出校园去吧。有一天上铺说她要给尹小跳介绍一个人,她说那人虽然不是作家或诗人,但离诗人很近,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她说听他聊天你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有一次聚会时他给大家读了一诗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这个屁股啊,为什么一坐就坐在了资产阶级那一边?无产阶级的板凳啊我恳请你,恳请你收下我这无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并不以为这能叫诗,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从前那些批判会上疯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这“诗”只让尹小跳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绒枕头当沙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时光。她没听说过在诗里可以大讲屁股,毕竟不是谁都配有**那种气势的,他能把屁股写进诗。她却和这个编辑见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寻求一种刺激。毕竟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对方是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编辑的地位仅次于作家吧,也仅比作家低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一点儿。
是个寒冷的晚上,在美术馆门前,他们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边都是紧紧裹住腿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就像两只闲逛的鸵鸟。尹小跳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单独约会过,特别是和这样一个“离诗人很近”的人。当双方开始有些拘谨地走来走去时,尹小跳率先现了这一切的毫无意义:她这是在干什么?她想走到哪里去?上铺向她介绍这编辑时不是告诉她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吗?她告诉她原是想让她放松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不必有什么精神负担——不谈恋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能单独见面了吗?在从前的时代,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这可能是荒唐的,现在不同了。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一个未婚女学生和一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一个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时此刻,她正在通过尹小跳这个活人,帮助她实施她的这个观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并没有感到自由,她觉得十分紧张,当她内心紧张时她便要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说起食堂的饭菜,讲现代文学的先生怎样把衬衫错系着扣子就走进了教室……她滔滔不绝、忙忙乱乱地说着,就像不加选择没走脑子,因此一点也不高级,不聪明,没趣味,也不幽默。她的内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冷静地提醒她,她与身边这个“鸵鸟”见面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她简直就是在用这滔滔不绝的胡扯来惩罚自己这荒唐透顶的约会。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内心又是那么焦虑,因为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刚一开始就该结束的会面。她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这会面便能尽快地结束。好不容易那编辑插了嘴,她这才现他带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欢有这种声音的男人,这种声音使说话的人显得装腔作势,总像在用说话的方式练习声。编辑说毕业之后你准备回你们那儿去吗——你们那儿,是福安吧?尽管是座古城,但毕竟是外省。我劝你还是争取留在北京,这儿才是文化中心,对此我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