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山下的花环 一(2)
我本是个侃侃而谈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就职演说”却是如此简短。全连解散后,我仍觉得脸上**辣的,心跳如鼓。柯涅楚克在《前线》一剧中塑造了一个绝妙的艺术典型客里空,眼下我在生活中正充当着客里空的角色。但我又缺乏客里空的演技——撒起谎来可以百倍认真而心不跳、脸不红。
演戏,我分明是在演戏!滑稽剧?恶作剧?还是真正的悲剧!指导员——党代表,我是在亵渎这神圣而光荣的称号啊!
有些城镇入伍的战士把参军当成“曲线就业”,我甘愿从军机关下到九连任职,玩的是“曲线调动”的鬼把戏。
我出生于军人之家。授衔时爸爸是少将,妈妈是中校。记得我上四年级时,我曾跟一位同龄的伙伴为争论谁爸爸的官大而大动干戈:
“赵蒙生,别瞎吹,再吹你爸爸也是一个豆!俺爸爸是‘双铁轨’,四个豆!”
“‘双铁轨’顶啥用!”我反驳说,“我爸爸一个豆是金豆,是将军豆!你爸爸四个豆是银豆,是校官豆。银豆比起金豆来,差远了!”
“你瞎吹!”
“瞎吹?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我爸爸让他立正,他不敢稍息!”……
于是乎,拳来脚往,俺俩打得不可开交。
这事让我爸爸知道了,我挨了爸爸一顿好揍,我从来没见爸爸那样大的火。我哭着到妈妈怀中撒娇,谁知妈妈竟也一把推开我,让我站好,严厉地训斥我:“什么官不官的,官再大也是人民的勤务员!记住,你是红军的后代,长大了要为人民服务!”……
那阵儿,爸爸妈妈对我要求极严。他们坐的小车从来都不让我坐,我穿的衣服也是姐姐穿下来之后改做的。妈妈经常给我讲述战争年代的艰辛生活和英雄人物,还有意识地给我买些这方面的画书。我印象最深的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盖达尔的《帖木尔和他的伙伴们》。读了之后,我和小伙伴们便像帖木尔那样去做好事。清晨送身残的同学上学,放学后给烈军属买粮食,大冬天到教室里帮助工友生炉子。每逢暑假,老师便带我们到郊外过夏令营。面对熊熊燃烧的营火,我们憧憬着未来,崇拜卓娅和舒拉,更崇拜董存瑞……
一九六五年军衔取消了。然而,用童心可以拥抱生活的岁月却变得浑浊了。
一九六七年我参军时,爸爸已被关押起来。几经交涉,妈妈领我见到爸爸。妈妈悄声对爸爸说:“总算有门路了,蒙生可以当兵了!”
爸爸从铁栅栏里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脸:“孩子,莫哭,战士有泪不轻弹嘛。去吧,到有枪声的地方去锻炼!要记住你为啥叫蒙生,要记住你是军人的儿子!”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军。这个军是当年从山东南下过来的。军、师、团三级现任领导中,不少人是我爸爸的老部下。我曾洒泪感激正直豪爽的军中前辈,在爸爸蒙难之时,他们念及战争岁月的生死之交,对我精心关照……
十年动乱,摧残了多少人才。权力的反复争夺,又使多少人茅塞顿开,学得“猴精”呀!人为万物之灵,极具谋求生存的本领,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在那你死我活的政治漩涡中,心慈的变得狠毒,忠厚的变得狡猾,含蓄的变得外露,温存的变得狂暴……造物主催化万物的奥妙,是在一个“变”字呀!
职位再高的人也是人,人都具有可塑性。妈妈本是军区卫生部副部长,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像“外交家”一样极善于周旋了。当五千年古国文明史上屈一指的“演员”**摔死之后,我爸爸“华野山头黑干将”的问题澄清了,又恢复了职务。妈妈的“外交才华”更是熠熠生辉……
妈妈的“外交内容”事无巨细,颇为繁杂。比如为老战友搞些难搞到的药品啦、补养品啦;又如哪位老同事想当候鸟,随着季节的变换要由北去南或由南去北疗养啦,妈妈便不遗余力地挂长途电话联系,把求上门来的老同事安排到称心之地……最能体现妈妈“外交才华”的是送女同胞参军。那阵儿,城里的父母们一面高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面却在为子女们苦苦寻求出路。尤其是女孩子,不管是高墙深宅的闺秀还是普通人家的千金,大都把穿上军装当做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我的姐姐是一九六二年凭考分进了上海军医大学的,用不着妈妈再操心。我的两个妹妹是同一天穿上军装的,我们家一下便成了“全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