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桑那高地的太阳 28(6)
谢平说:“分场长,齐景芳觉得自己做了件对不起老瘸的事。她死了,我们……我们还是替她平了这块心病……让她正正大大地在所有人跟前都抬起头死去……”
“你是不想离开桑那高地,还是怎么的?”
“随便。”
“随便?什么叫随便?”
“你就再开除我一回党籍吧。”谢平说道。他说得那么平静,却用尽了这十四年积攒的全部力气……
谢平很快睡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憾,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什么都没有,反而又无所谓了。当他从老爷子面前走过,开开卫生室的门,拿着那封信,走下木台阶,向二贵媳妇他们走去时,他料到现在这一刻的结局:老爷子立马让人把他关进了干沟边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土屋里。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他今天得对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过后,一阵开锁的稀里哗啷声,惊醒了他。于书田和渭贞进得门来。
“快走,车在飞机场那头等着。”渭贞嫂说。
“上哪儿?”谢平愣怔着带着睡意迷蒙地问。
“走吧……”于书田低声催道。
“你们哪来这门上的钥匙?”谢平还盘腿坐在床上问。他知道,关起他来后,这门上的钥匙是老爷子亲自收起的。
他俩互相看了一眼,答道:“这你就别问了。”
“老瘸、二贵的事没了结,我往哪儿跑?跑哪儿,老爷子不得去‘请’回我?”
“你咋恁傻?分场长要还想‘请’回你来,这钥匙能自己跑到我俩手上吗?”于书田不能把话挑得再明了,只得这么暗示道。
“是他让你们来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放我,就来这一手?”谢平追问道。
“你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渭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东西。
“老瘸和二贵呢?”
“押场部了……”
“还是押走了?”谢平惊道。
“这也得说句公道话。分场长他也是没法办……他确实跟场里说过,老瘸是误抓,他作为分场的领导愿意承担这误抓的责任,他说趁早放了比将就错下去好。但场里不答应,说,即便是误抓,现在也不能承认。哪怕等半年再给这老家伙‘平反’呢,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承认是误抓。半年以后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上边还让分场搞这样的承包不,都还很难说……”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
“你还是趁早走吧,场里确实一直有电报在探问你的动静。三台子林场也有材料来,老爷子一直替你承担着呢。”于书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儿子带走。”
“孩子在门外呢……”
“我还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刘延军,把那辆车的事办妥了……”谢平忽然想起来,又说道。“车办妥了,是桂荣亲自去找的小刘。”“桂荣?”谢平一怔。这时候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颤。他想问,桂荣是怎么来帮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问,书田和渭贞嫂这会儿也没心思跟他多扯。他只得从光秃秃的铺板上拾起大衣披上,跟书田和渭贞走到门外。皎洁的月光水泻般把远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蓝洁静,土屋没房檐,月光直接洒到泥墙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显出掺和在墙泥里的那些砻糠和铡细的麦草。他张眼去找宏宏,却见在山墙把角的黑影地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他本能地往后缩去。渭贞却冲那两人低低叫了声:“宏宏。”那高的便搂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么严实的围巾,帮他翻起大衣领,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间,桑那高地深夜里的寒气,依然跟薄冰似的,谢平打了个冷战。这时他已看出,那位给宏宏整理衣物的,竟是桂荣。他的心震动了。她……跟宏宏在一起?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些天,自从齐景芳出事,渭贞嫂他们跟去县人民医院以后,桂荣就把宏宏领家去了。
但谢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会儿又会亲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上她一眼。昨天,桂耀到“禁闭室”来看他,他问起过桂荣。桂耀只说了句:“她好着呢。”便岔开了话题。他没请桂耀带话给她。他知道,再说什么,她也是不会信他的了。但无论如何,桂荣是他在那个漫长的岁月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爱一个女子后,所爱过的第一个人。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他对桂荣的爱,更实在的是老师和哥哥的爱,是一种纯自然的接近。但这种爱在那岁月里给他的温暖、遐想,所起的那种净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样的巨大和无与伦比,以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确是他第一个爱人。如果说,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要离开桑那高地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欠过任何人的什么“账”,没对不住过任何人,那么,他在桂荣跟前,是欠了“账”的,他是深深地对不住她。他知道,她真心地爱过他,绝不止是把他当老师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