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16)
望见我不说就一遍遍固执地追问。***
我说,我要是告诉你,你生气怎么办?
望说,我不生气。
我问,保证不生气吗?
望说,当然。
他还和我拉了钩。
我说,好吧,就在纸上写了望这个字的日语读音——のぞみ,然后在那三个字母下面注上汉字——孬糟米。
望问我,孬糟米的中国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就是坏的米!
望的脸刷地红了,噘起嘴巴说,坏的米呀!
那天下午望不太高兴,我使劲儿逗他,他也不笑,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他就拉着惠太下山回家了。我有点儿后悔给望的名字选了这样几个汉字,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翻了半天词典,想找到让望高兴的汉字注音,可我们直到睡着之前也没找到满意的字。
第二天早晨望没有来,下午望还是没有来,我给望的爷爷打电话,他说望回东京了。我有点不安,我想望一定生我的气了。我不知道回国前还能不能见到望。
不久我和妹妹去了金泽,我们回来时天正下着细细的小雨,汽车沿着盘山的小路向山顶开着,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浓绿,山风习习吹来,还夹着各种树木花草的清芳。忽然我听见山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仔细听听,是男孩子嘹亮的歌声: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北京,在上海,
我的朋友在这里。
……
哦,是惠太和望!
我连忙从车窗探出头去,向着山顶放声高喊:の——ぞ——み——
小鹿一样活泼奔来的望扑到我的面前,后面紧跟着累得大口喘息的惠太。我现望的眼睛亮闪闪的,他说,海迪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同意给我改名字啦!
什么?改名字?我惊异地看着他。
惠太告诉我,望回家就是为了让父亲改名字的。
望说,我不叫坏的米,我要叫好的米,海迪桑,你说我是好的米吗?
多么可爱的望!我紧紧地拥抱着望,吻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望,你是好的米!梦飞樱花之国
天高云淡。
清风又牵来一个美丽的秋天。
秋天是金黄的,是人们收获的季节。
我的长篇小说就是在秋天里完成的。
也是在秋天,我收到了日文版的长篇小说。
这是一本多么漂亮的书啊!
我感慨那位叫黑井健的美术编辑理解了我的书。封面上,他用日本绘画特有的淡雅格调精心描出这样一幅水墨画: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秋的田野,收割过的土地泛着淡淡的棕黄,河边不远是一棵树冠浓郁的古槐,一位清秀挺拔的男青年正在树下拉着小提琴,他的脚下明净的河水随着优美的琴声在流淌。他的身后朦胧的青山遮不住就要升起的太阳……
这迷人的景色在哪里?
拉琴的青年他是谁?
在这个清晨琴声低诉着什么?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断断续续写了五年。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故事用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还记得那天我开始写长篇小说,伏在桌前一摞雪白的稿纸上,我忽然感到困惑和茫然,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写这本书?谁要我写了吗?谁迫使我必须写了吗?我那时已是一个公众人物,此时我选择了文学之路,就如同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犁耙,我能义无反顾地在荒芜中开垦出一片文学的田园吗?
那个很冷的冬天,我告别了父母,离开了家。
我住进了一个偏远的招待所。
我像罚苦役,让自己一天十几个小时坐在桌前,我握着笔,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觉得,有的人天生就是作家,而有的人必须经过反复磨炼学习才能成为作家。我想我属于后一种人。我没有任何一点写作才能,我丧气地撕掉一页页纸。我荒凉的思想没有一丝绿色的消息,灰色的忧郁终日在我的身边游荡着。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焦灼的目光,我的视野里总是一片暗淡凋零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