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路遥何日还乡(2)
洪运叔的脑子在结婚十八年后更是大放灵光。***那时已经搞了\"大包干\",庄户人在分到手的土地上干得正欢,洪运叔却做出了关乎他下半生的重大决定。他现,庄户人有了钱,孝心空前高涨,有越来越多的人给老祖立碑,每年的清明节前,村后大路上都有许多到沭河西岸拉碑的驴车。于是,他在一个夏日里骑上自行车,去了河西马家庄的碑厂。
据说洪运叔学手艺的过程一波三折。他到了那里,向马石匠讲了拜师愿望,可是人家照旧叮叮当当地錾字,连眼皮也不抬。洪运叔在他身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现马石匠光着的脊背上满是汗珠子,就摘下自己的苇笠,两手架着为他扇风。扇了半天,马石匠还是不理他,洪运叔就悄悄地哭了。等到苇笠把他的泪珠子扇到马石匠的身上,马石匠回头看看他,问道:\"你爹死了?\"洪运叔点点头:\"嗯。\"马石匠问:\"给没给他树碑?\"洪运叔说:\"没有。\"马石匠抬手一指:\"屋里有纸有笔,给你爹写个碑文去。\"洪运叔就看了几眼成品碑上的文字,到屋里找到纸笔,写了\"显考赵公讳清堂老大人之墓\"一行字。他拿出来给马石匠看,马石匠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什么熊字,瘦瘦巴巴跟蚂蚁爪子似的。丢尽了你爹的脸,还'显考',显个屁呀?\"洪运叔让他骂得泪下如雨,骑上车子就跑了。回到家,他哭了半夜,第二天去县城买来字帖,认认真真练了起来。除了秋收大忙,他去地里干过一些农活,其他时间全在家中练字。练到腊月,他带上自己写的一些碑文,带上烟酒,又去了河西。马石匠看看他的字,点头道:过完年来吧。此一出,洪运叔马上又掉了眼泪。
这个过程,洪运叔并没向人透露过,是他家我婶子向人家讲的。婶子一直崇拜丈夫,连他的爱哭也持欣赏态度。她曾经对我说:\"你叔一个大男人,眼泪说来就来,那也是本事!德你哭给我看看?\"我承认,我遇上再麻烦的事也很难哭得出来,只好向大婶表达对洪运叔的敬佩,说古时候有好多拜师的著名故事,像'慧可断臂'、'程门立雪'等等,洪运叔的'泪洒师背',也可以与那些故事相比了。大婶说:\"那可不。德你会写文章,你一定要把你叔的故事写出来!\"
洪运叔学艺过程中的又一次流泪,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一天是周末,我从县城回家,在父母那儿坐了一会儿又去看望爷爷。刚刚坐下,洪运叔就来了。他的两片嘴唇像被人扯紧了的橡皮,紧紧绷着,微微颤抖。我爷爷指着他说:\"你看你看,又要喊(喊,在此读xian,鲁南方里是哭的意思)。都四十的人了,眼泪还这么现成!\"爷爷这么一说,洪运叔的眼泪来得更快,哗的一下就下来了。他一边抹泪一边道:\"大爷,我闯了祸了……\"
原来,洪运叔被马石匠收做徒弟之后,学了整整一个春天。他按照师傅的教诲,\"视石如纸,视刀如笔\",每天都在石头上练习刻字,有时候还练到深夜。师傅见他的刻字功夫差不多了,前天南乡来了一个人定做墓碑,师父就让他接活儿。洪运叔听到师傅的吩咐很高兴,因为别人学刻碑都要半年时间,他只学了三个月就被安排正式接活儿。他向订墓者问清楚亡者与后代的姓名,遵循大黄道写好碑文,征得人家同意,人家一走他就干了起来。干到昨天下午,眼看全部碑文快要刻完,他不小心失了手,把孝子的名字刻坏了。那人叫刘贵田,他一錾下去,把里面的\"十\"字崩掉,让那名字成了\"刘贵口\"。他不敢对师傅讲,只说家里有急事,骑上车就跑回来了。
说完这些,洪运叔哭道:\"这可怎么办呢?我真该死,真该死……\"
我劝洪运叔别哭,问他,如果马石匠出现这种失误,他会怎么处理。洪运叔说,要找拖拉机把碑拉到费县,请卖碑料的用机器磨平,拉回来重刻。这样,要花上几百块钱,他一是出不起这钱;二是丢不起这人。说到这里,他还是眼泪汪汪。
我爷爷\"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看着洪运叔道:\"咱自己把碑磨平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