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9章 难念经
曲曲宛宛的窄巷,一抬小轿吱呀吱呀,轿夫光着脚板踩在青石头上,女人着一抹海棠红裳儿晃悠悠趟过一树玉兰。初夏的风儿勾得人眉清目爽,那场景就好似画儿一般。拐过几道弯,眨眼就到得北院上房。
厅堂里却不及那外头美丽,光线阴压压的,只看到不少人影在里头哭笑斥骂。沈砚青揩着鸾枝手儿进去,正看到当中两名高大男子,揪着三少爷沈砚邵的衣襟要打。
“当、当、当!你们沈家若是当真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当,爷认,怪就怪家姐命不好,嫁了个破落人家!可你小子却是拿着家姐的嫁妆去糟蹋、去养那外头的脏货,吃那坑人的烟膏!你说说,还有比你更畜生的嚒?”说话的是个十八-九岁的俊逸男子,着一身墨黑色宽袖长裳,身长腿长的,是荣若的弟弟荣家恒。
他身旁一个年纪略长的越听越气愤,干脆一拳头就把沈砚邵掀翻在地上:“狗-日的!你小子良心被狗吃了!我堂妹这般的家底、这样的品学样貌,哪一样配你不上?你自己看看她,四个月有了吧,这面黄肌瘦的像个怀孕的人吗?你倒好,外头把那妖精养得白面红唇,用的全是我妹妹的嫁妆!今日你们非得给我个说法,不然没完!”
堂兄弟两个早上恰巧路过宝德县办事,才从小酒馆吃了早饭出来,一转头却看到沈砚邵搀着个风尘女人在当铺里你侬我侬。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默默把荣若的首饰赎回,又一路跟着沈砚邵到得住所。哪儿想,才推开门,那一对狗男女却在床上颠鸾倒凤,一杆儿红膏你一口来她一口,恁的是个逍遥孟浪。气得兄弟俩当场就把女人一拳掀翻,揪着老三杀进了沈家。
“哎哟妈诶!”沈砚邵二十年来养尊处优,几时被人动过半根手指头?荣家兄弟人高马大,他清瘦身板儿挨不住,顿地趴在一旁的靠椅上,嘴角一抹青红渗出来。
吓得一众丫鬟们惊叫。
李氏心都疼碎了,连忙冲过去一拦:“住手!这里是沈家,不是你们荣家。对对错错的,不容你们动手,有话好好说…”一边替儿子擦着嘴角,一边儿红着眼眶暗求老太太解围。
荣家是隔壁县的大户,说他家财万贯、人丁昌盛一点都不为过,早先的时候李氏正是贪了这一点好处,才巴巴着替儿子上门去求亲。那荣家却对老三看不上,幸得老三生得一副桃花好面相,惹动荣若点了头。这厢好处没落着,可千万别把自个儿子的一条性命给送了去。
老太太只是冷着脸,盘腿坐在八仙椅上吸烟。荣家从来就不好惹,何况沈家去年出事时还问他们借过两万银子没还,本来就比别人矮了一跟头,如今再惹出来这样的丑事,说出去都丢人……看她李氏养出来的好儿子!
沈砚邵心疼母亲在人前为难,连忙又捂又遮的去扯荣若袖子:“哎哟,舅哥哥们手下留情啊!我、我有苦衷的我……荣若、荣若你和兄弟们说说,我近日可是对你比从前好了?”
荣若却一把将他撇开,红着眼眶不理。好不好的,他面上笑得再好看,嫁妆箱里的宝贝却骗不了人。今日难得回来陪她睡一晚,却没力气动她,天一亮就卷了东西跑;下一回花完了,又继续舔着脸回来哄她……只怪自己心太软,频频下不去狠心,竟然还连累一贯知书达理的弟弟豁出去做恶人。
女人被伤狠了,心也狠,荣若咬着下唇:“三爷这些年拿出去的,我都用本子记着呢。”
妈的,看不出来这女人这么阴险,关键时候下狠招……
沈砚邵心都凉薄了,见二哥正好进门,连忙捂着嘴角,藏到了沈砚青身后:“二哥救我!…他们这、这是要打死人的节奏啊!”
“孽畜,看你惹出来什么事!”沈砚青冷飕飕瞪了老三一眼,认出眼前是荣家的堂少爷和小舅哥,便笑笑着对二人拱手见了礼:“三弟胡闹,竟惹得亲家兄弟亲自登门教训,砚青实在惭愧。”
荣家兄弟对沈二爷的印象却是好的,一向赞赏他年轻魄力,竟把那么个烂摊子扭亏为盈。此刻看他再不复当初腿残,反而身长玉立凤眸玉冠,恁的是个好人才,不由越发落寞荣若的错嫁。
口气缓和下来:“实在不是故意刁难,我们荣家对你们沈家从来厚道,年前你们出事,老太爷二话不说就掏银子解难。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荣若能被你们沈家高看,日子能够好过!…隔着个县,见面不方便,平日书信来往荣若也只说你们好话,倘若不是今天遇见,我都不晓得这畜生原来把我妹子欺负成这般?瞧瞧这脸色白的,荣家哪怕一个小丫鬟,吃的都比她油光!那一套金凤璞玉钗环可是祖母家传的宝贝,我媳妇求了几回都不肯给,老太太心疼孙女远嫁,恁是塞进了嫁妆,它可不是给你们养浪货糟蹋的!这让老太太知道,看不一根拐杖杀到你们沈家老宅子!”
荣家堂少爷越说越气,气得脸红脖子粗。
荣若的眼眶顿地就红了,颗颗眼泪滴下来。鸾枝连忙走过去给她擦。
老太太紧张起来,瞧这阵势,只怕一个不小心就闹上了,闹得浅还好,一不小心闹出个和离,那肚子里的骨肉怎么办?债怎么还?
频频对鸾枝使着眼色,让她劝荣若。
鸾枝虽柔声安抚,心中其实却愿意荣若回家休养。李氏为了生男胎,晓得荣若爱吃辣,却整日的逼她吃酸,害得荣若连饭都吃不安生;这还不算,暗地里还请什么神婆鬼巫算卦画符,把那符烧了,化在汤里骗荣若喝。荣若暗地里不知道哭过几回。这些都是小绿告诉春画的,鸾枝早就看不下去了,还不如回亲娘那边,等坐完了月子再回来。
只要她还愿意回来。
沈砚青歉然回了一礼:“孽畜弟弟惹出这样的事情,乃是家门不幸。也并非包庇不管,实在是铺子上生意忙得分不开身。眼下既已如此,亲家少爷稍安勿躁,那些当出去的嫁妆,即日便让他去悉数赎回来,择日亲自上门向亲家长辈请罪。至于三弟妹这边,愿意如何处置全凭弟妹心意,沈家绝无二话,各位看是这样可好?”
晓得荣家兄弟正气在盛头,若是一意求情,只怕越发的火上浇油;不如退上一步,也正好让老三为自己的行为吃吃教训。而不是回回惹了祸,都有人替他擦屁股。
荣家恒哼了一声:“今天姐姐要是再原谅那畜生,就怪我做弟弟的多事!以后这门,我也不登了。”
李氏生气,怪老二不顾惜兄弟情谊。想了想,又觉得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荣若心软,只怕交给她还能稍许回旋。
老三哀哀地看着荣若:“媳妇,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嗨,都怪母亲,好好的让我和你分什么房?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守得住…那个女人原也是命苦,不然我也不会去救她……啪!”打自己一耳光,抱着荣若大腿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守不住?…二奶奶一样怀孕,二爷怎么就能守得住?
荣若闭起眼睛把鸾枝手心一紧,用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抽上了,那女人教唆的……这一次我不轻饶。你别和他们一样,怨我狠心。”
“嗯。我晓得你的苦。”鸾枝抚了抚荣若微颤的肩膀。劝留劝走都是不对,心思只往自己肚里藏。
荣若咬咬牙,狠心不去看老三俊美的皮相,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把这上头的,全部给我赎回来。一件,都不能少!…几时赎全了,膏戒了,几时去我母亲那里请罪。”
李氏不甘愿:“宅子里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杂手儿,怎么知道就是我老三拿的?”
荣若站起来,头一回对婆母硬气:“是不是他拿的他心里最清楚。”
李氏气得不说话了。
二十一个大件笔笔清晰,那珠宝首饰等小物更是不下百款。想不到自己三年多竟然‘拿’了她这么多东西,更想不到这女人暗地里原来都记着帐……
老三愣了神:“哦呀,原来都记着帐呢……还以为我媳妇是多么温顺的好脾气。罢罢,欠你的回头就让我二哥赎了还你。你不走就是,乖乖,不就是那几个钱嚒?”
想去亲荣若。
荣若却一扭身出门了。
“混账东西!惹出这么丢人的事儿,还有甚么资格说话?你媳妇让你去赎,那就是对你还有情,还不快亲自送她上轿,回头就把宝贝们恕回来!”老太太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荣若的心软,倘若是换做鸾枝,只怕不闹个天翻地覆。
亲家少爷俩看着荣若扶腰离去的寂寥背影,心中又气又怜,却也晓得没有办法,只得忿忿然陪着她出了门。
沈砚青亲自送到大门口,等到拐角无了影子,方才折回来。
沈砚邵频频打着哈欠,羞愧不安道:“二哥,荣若那些玩意儿恁贵,这回可怎么赎?赎不回来怎么办?我儿子还在她肚子里头呢!”
听得沈砚青心中顿生出恼火:“你自己花天酒地用光了的,自个去弄回来。这些开销,一个子儿都不能从公中出。”冷冷擦过沈砚邵身旁,想了想,又对家丁几个吩咐道:“把他绑了送到天宝寺,几时戒了烟膏,几时放他出来。”
“是!”家丁们去后院取绳子。
李氏一口气憋了一上午,瞬间憋不住了,‘啪’地把杯子一扣:“那公中的帐是大家伙的,不是谁一个人的。怎么着,掌了家中的生意,恁的就抠门了,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大义灭亲?…先在京城第一首饰庄订了全三套的龙凤呈祥;那身份都还没抬呢,又给她急将将的在盛云衣装定做了凤冠霞帔。自个兄弟媳妇跑了,却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吐?天下就没有这么狠心的哥哥!”
一边说,一边拿眼泪拭着帕子。可怜孤儿寡妇被欺负,却忘了从前二十年把继子的阴毒压迫。
说的是鸾枝。如今整个老宅子上下,谁不晓得二爷对她的荣宠?金银珠宝供着,好吃好喝伺候着,夜里头还得着那事儿的滋润……男人呢,生意越做越顺畅,家中的财权尽归他掌管,一日比一日的出息。啧啧,风光不要太过。
一众的姨娘们不由窃窃私语,语气很有些忿忿然。
虽正式的规矩还没办,家里头却已经个个知晓鸾枝身份的不一样。早先她不肯生孩子的时候,一个个可怜她、着急她,都把她与姨娘们排成一个战线;如今见鸾枝身份不一样了,那孩子生出来也是嫡出,不会把自己多么高看,又一个个的把她排了出去。
姜姨娘撇着红嘴唇:“说的是呀,都是公中的,凭什么好处都她一个人沾着?只怕心里头巴不得三奶奶一去不回呢……没人和她抢。”
“咳。”老太太重重咳了一嗓子,冷飕飕瞥了姜姨娘一眼:“嘴碎的小心烂舌头!”
李氏有钱,荣若的嫁妆没少被她拿出去放贷,可惜荣若老实,今日列出来的,不过只是被老三偷去的一部分罢。凭什么她自己有钱不吐,却让公中替她儿子的花天酒地买账?
老太太闷着声儿:“这钱,不能让公中出。谁糟蹋的,谁自己去弄回来。别以为铺子里生意好做,去年家里欠了多少债,大伙儿自个心里都清楚……老三不争气,李氏养了个外甥又把家里吃空,什么重担都栽在砚青身上。倘若不是他有能耐、肯吃苦,你们以为生意还能撑得到今天?还不是个个蹲在家里头喝西北风!…别得了好处还反咬一口,有这闲工夫,不如自己去算算帐吧,看是谁比谁更有良心?”
鸾枝轻抚着肚子,沈砚青这些日子的辛苦她看得最清楚,有时候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大半夜的还见他打着哈欠掌灯办公,那肩膀宽宽、侧脸清瘦,看得她不知道有多心疼……某些人真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见不得自己的丈夫被人冤枉,鸾枝浅浅笑了一笑:“二爷早先腿还病着的时候,没少被公中克扣,那时怎不见有人出来替他讨句公道?如今大伙儿看到他积攒下来的私房,尽都是他一笔一划的卖画所得。钱庄上有清清楚楚的帐可查呢,妾身不敢半句假话,贪没贪的,查查就知道了。”
柔柔的嗓音,却不亢不卑,让所有人都听见。
老太太暗暗欣慰,高兴鸾枝开始懂得心疼丈夫,懂得护自个的男人。
沈砚青峻眉微挑,清风淡漠一笑:“母亲误会,如今公中账目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那主事的一手遮天。每个庄子都有三个掌柜同时管账,互相牵制着,一同担着干系,不必担心有人私贪公银。我也只是每月按劳所得,拿着应得的俸禄。三弟整月不去店铺帮忙,自然那俸禄也就被扣除。铺子上的钱都是伙计们日夜辛苦操劳所得,若是为着那不应该的花天酒地买账,实在是愧对大伙儿的努力。”
一句话堵死,就是不肯出钱。倘若真要给老三换血作人,就不能一次次为他的错误买单,须得让他吃吃苦头。
李氏气闷不说话。其实也知道自己的理亏。
家丁们拿来绳子要捆三爷。
沈砚邵蓦地骨头里却痒痒起来,晓得那瘾儿又犯,怕去了庙里出不来,干脆作一副受伤模样道:“得,都别吵吵了!嫌我碍眼,我走,走还不行?…不就是几倆银子嚒,爷自个去弄,弄不回来,这个家我也不回了!”
见伙计过来,连忙把衣裳脱下,往最前面那个脑袋上一罩,急将将跑出了门外。
李氏又慌张起来,怕儿子出去被坏人教唆行恶,只得讪下脸,央求沈砚青派人去追。
沈砚青便对家丁们吩咐道:“你们悄悄在后头随着,看看他最近都藏在哪里吃膏。”
“是。”领头的拱手应话。
一旁四少爷沈砚琪嚼着糖儿嘻嘻笑:“甭跟了,我知道!在光裕澡堂呢,那里头有暗门,新开的!”
“吓,小孩子家家又多嘴!”慌得柳姨娘连忙掌了他一嘴巴,在宅子里十多年偷生,最是晓得李氏得罪不起。不明白自己性子老实低调,怎么的偏偏生下个儿子却古灵精怪,什么事儿都瞒他不住。
光裕?
沈砚青眉头微蹙,不由问道:“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四弟可曾见过那澡堂老板嚒?”
“不曾见过,那次见三哥在里头探头探脑,所以才猫在门口多看了一眼。”沈砚琪挤眉弄眼的淘气着。
沈砚青便敛下心思,再不多问。
本是一家子和乐融融的午宴,顿时没了先前的味道。
梨香和春画拿着两只精装的锦盒走进来:“二奶奶,都收拾好了。”
老太太这阵子身体不好,每日都要把鸾枝叫过来说话,看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心里头才得着安慰。见鸾枝要出门,不由问道:“这是要去哪里?恁大的排场。”
鸾枝连忙站起来,屈膝福了一福:“前些日子药铺门口遇见县府大人,恰逢宋将军夫人也在,听她有意夸赞过咱家的马,这便和二爷商量了下,准备了几盒礼物,打算过去拜访拜访呐。”
老太太暗自唏嘘,亏得自己早先没轻信那‘丧门妲己’的谣言,如今瞧这丫头,啧,还真不能小看,不仅旺夫,搭着的全是好运气。
抿着烟斗笑笑道:“罢,如今是你们年轻一辈出风头喽。要去就去吧。只这一折腾,又误了吃饭的时辰,让丫鬟们给你稍上些糕点,路上记得填填肚子,别委屈了我的小孙孙。”
“是。”鸾枝冲沈砚青眨了眨眼睛。
好个馋嘴女人,又要自己带她去开小灶。沈砚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正说着,门外闯进来一个阔脸大汉,扎着皮腰带,大步将将的,步履带风。身后随着门房老汉,一边跑,一边沙哑着嗓子直嚷嚷:“壮士留步。”
却拦不住他,一眨眼就到了厅堂门口。
沈砚青认出来,是那黑风口当家的随从,不由站起来拱手作了一礼:“甚么事儿扰得兄弟跑上一趟,快快进来请坐。”
那大汉却不进,只粗着嗓门道:“隔壁山头抓了两个女人,恁说是二爷的生意伙伴。那山头老大不信,差人来问我们当家的。我们当家的也不认识,遂让我来问问二爷,可认识两个姓邓的男人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