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缀章:宁府与曲府(35)
曲府让殷弓为难的是,这里住了一位绅士,而且又受到上级的明令保护,因为这个人对我们的事业提供了难以估价的巨大帮助;特别令殷弓难以忽略的是,这个姓曲的老爷和他的翁婿一起,挽救了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不过这个阴暗曲折的大宅既然存在了上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那么里面必定隐藏了许多黑暗。他不止一次宿在那儿,就亲眼所见,那里有太多的安逸和奢华;还有,漂亮女人太多了!
这些女人,殷弓认为是不可过于集中在一处的。这怎么可以?皓齿明眸,一簇一簇的,还不是成了三宫六院?她们也太过分了,身着绫罗绸缎,说话蚊子似的,细皮嫩肉,正常况下应该为革命做多少贡献!然而没有,她们只在这里过着秩序井然的生活——殷弓私下里不止一次骂过粗话。他知道,如果他有绝对的、不受干扰不打折扣的决定权,那么他将把她们毫不留地打到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那时候她们想嫁个粗手大脚的山民都不成。
殷弓对曲府宅院里的仆人、茶、书房,还有盛开的白玉兰,一切都厌恶到了极点。但一时又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特别不能容忍的是后来——自己的战友宁珂竟然娶走了曲府里的小姐。他知道宁珂来自哪里,那也是另一个大家族。这么说事绝非偶然,这些人骨子里是渴望混血的。那么好吧,清算和焚烧的日子一旦来临,末日审判也将同时来临,你们可不要害怕。你们瑟瑟打抖的日子为期不远了——这不是预,这是规律、是真理!
殷弓与那个文艺兵组成了一个家庭。当他们正在耐心地、一个接一个地生出自己那六个儿子时,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宁珂却要经受一场接一场的生死考验。宁珂在监狱里、大山劳改营中,后来又在海边的监督劳动中挣扎。看吧,这就是报应。殷弓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从不提起往事,不提一个人的名字。妻子比初婚时胖了,接二连三的生育不但没有弄垮她的身体,反而让其愈加强壮。他常常叫她“小猪”,她则愉快地答应。他挂在嘴边的一个口头禅就是:“日不尽的小猪,干不完的工作。”的确,战后多少事需要他这样的人亲自料理,而其他人,比如后来人,一个个既不可信又不中用。他常常忙到深夜,累得咳嗽连连。他怀疑自己得了肺病,去拍了片子,又请来最好的医生看。医生阿谀奉承,说他不仅没有一点毛病,“而且——怎么说呢?你好比长了一副铁肺!”
可惜,看病之后仅仅三年,殷弓就长卧不起了。毛病仍然出在肺上。他死了,讣告在了一份大报上,连同那张令人生畏的黑白照片。
飞脚因为他是曲府的朋友,曲予在世时交往最多的人,所以同样要予以记录。他是当年一支队伍上的红人,是殷弓的左膀右臂,是超越于一般之上的特殊人物。在许多况下,这种人物大致可以不受惩罚。他的公开身份是买卖人、江湖义士,实际则是一个地下“交通员”。
传说中他有一个了不起的特长:能够日行几百里,飞跑起来脚不沾地。据说后来——大概是胜利之后吧,有一位老长对传说感到好奇,就要亲眼见识一下。长是一位南方人,他对跑起来“脚不沾地”的奇人大惑不解,问:“你伢子怎么就有这本事呢?”“飞脚”不慌不忙脱了鞋袜,让长看他的脚心:那儿长了一撮黑毛。“哦哟,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老长惊呼着,想亲手摸摸那毛,可“飞脚”一下把脚抽回了,说:“脏气的,不好的。”长搓着手掌叹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我们革命队伍中有这等神兵天将,何愁不胜!唉,你的功劳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啊!”长的眼圈不知为什么红了。
“飞脚”进城后不为一般人所知,那片半岛平原上的人还以为他失踪了——极有可能是牺牲了。其实他解放后一直太太平平,居功而不自傲,颇受信赖,不久即当了粮食局长,工作和生活十分顺利。美中不足的是他渐渐胖了,面白须黄,牙齿凸出,很像一只肥大的老鼠。他从平原上半是威胁利诱、半是劫持的那个姑娘做了新娘,许多年后夫妻关系都不和睦,吵架是常有的事。吵嘴时妻子就说:“你算什么啊,骗子,把脚心上粘了猪毛出去骗人!”这是“飞脚”最听不得的一句话,他用皮带抽打着桌子说:“你懂个鸟!我年轻时就那么长着哩,年纪一大才脱了,你不让我粘它——要知道秃子还戴假哩!”妻子从不信他的话。她有时半夜醒来望着窗外的星星说:“别看我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恨他啊。”“飞脚”有一次听到了,就拽着她的手狠狠往怀里扯,说:“没有良心的东西,找了个男人当了局长,还想三想四,惹我火了一鞭子赶你进坏人堆里。要知道你年轻时和敌人是一伙的。嗯。”妻子再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