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十六章 自愿被拐卖的卓玛(1)
机村的女人,有好多个卓玛。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这个卓玛。
卓玛走在春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了,树上那些枝桠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动,身上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那些光斑、那些阴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见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总是在梦境与现实边缘的闪烁眼神,会让你身体内部热烘烘地拱动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么都在萌,在蓄积,在膨胀,都有些心旌摇荡。
一个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着什么的姑娘走在路上,万物萌的山野在她身后展开,就像是女神把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披风展开了拖在身后一样。卓玛不是女神,就是机村好多个卓玛中的一个,身上带着牛奶与炒青稞的味道,带着她在春天苏醒过来的身体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复,总是无端地消失,又总是无端地显现。这样的小路并不通往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也不会有一个特别要去的地方。
卓玛和村里的女人们循着小路在林子里采摘蕨菜。
机村的树林曾经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还显得稀疏,树叶刚刚展开,轻暖的阳光漏进林中,使肥沃松软的土变得暖暖和和,蕨菜就从土中伸出了长长的嫩茎。过去,蕨菜抽薹时,人们也采一点来尝个鲜。那并不需要专门到林子里去,就在溪边树下,顺手掐上几把就足够了。这两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山外的贩子,好像闻得到山里冻土融解、百草萌时那种醉人的气息,蕨菜一抽薹,他们的小卡车上装着冷气嗖嗖的柜子,装着台秤,当然,还有装满票子的胀鼓鼓的腰包就来到村前了。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么多年,没有把机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长出很多东西:药材、蘑菇和蕨薹之类的野菜。现在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来一些人,四处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东西就又可以卖钱了。过去,机村人是不认识这些东西的。外面的人来了,她们也就认识了林子里的宝贝,还用这些东西赚到了钱。先是药材:赤芍、秦艽、百合、灵芝和大黄。然后是各种蘑菇:羊肚菌、鹅蛋菌、鸡油菌、青冈、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样生长的野菜也开始值钱了。第一宗,就是蕨薹。将来还有什么呢?女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但她们很高兴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随便走进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赚钱的东西。男人们呢?伐木场撤走了,他们拿着锯子与斧子满山寻找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好像他们不知道这山上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大树了。更重要的是,砍木头换钱还是犯法的。但是,男人们就喜欢挣这样既作孽又犯法的钱。即使盗卖木头的时候没有被警察抓住,这些钱也回不到家里来。他们会聚集在镇上的饭馆里喝酒,然后闹事,最后,灰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们不懂男人们为什么不愿意挣这稳当的钱。卓玛却不必操心这样的事。她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四处闹腾的劲头了。卓玛也没有哥哥与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着要孩子父亲前来迎娶。这些年的机村,没有年轻男人的人家里倒可以消消停停过点安稳日子。
卓玛走出林子的时候比别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脚没有人家麻利,而是这阵子她常常一个人出神呆。蕨薹采得差不多了,她坐下来,用抽丝不久的柔嫩柳条把青碧的蕨薹一把把捆扎起来。捆一会儿,她望着四周无名的植物一阵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样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想着想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刚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东西,像一头小野兽蹲在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只要稍一放松警惕,它就探出头来了。卓玛不喜欢这个东西,不喜欢这个感觉。自从这东西钻进了心头,就再也赶它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