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荒山之恋(2)
但是,大家的估计照例要出点偏差。这两位的录取通知,是最后才出的,因为他们的家庭都有那么一点点复杂,而那点复杂又都不致让剧团改变决心。当他们先后来报到时,别的新团员,早已稔熟得吃喝不分家了。
他们在会计那里买饭票时相遇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他却并没认出,只是腼腆地低着头,让她先买。等她买了走后,才松了口气。买过饭票,他便急急地赶到乐队排练室,向乐队队长接过了大提琴。他握住琴颈,再也松不开了,弓子在弦上的走动,自然得犹如他的本性。悦耳的琴声深沉地在这破烂的杂院里萦迥流动,给这院子注入了一股圣洁而温存的气氛。
大提琴,早早晚晚地唱着,和着杂树林里的日出和日落。日子长了,人们便以为,那琴声是和这小院,和这杂树林,和这日出日落,与生俱来的,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特别。
二十一
金谷巷的女孩儿有相好的了,也是宣传队的,舞着红旗一连翻几十个旋子的那个。他早早晚晚地上金谷巷去,和女孩儿聊天,女孩儿不爱答理,他便和女孩儿妈聊天。女孩儿妈近来寂寞了,千好万好的叔叔们越来越少上门,一是为了世道不安稳,本分为上;二也为了女孩儿妈的颜色有点老了。
女孩儿妈的颜色老了,女孩儿却一天比一天鲜亮了。头留长了也不剪,任它披了一肩膀。热了,烦了,才用洁白的手绢一扎,露出雪白的脖子,雪白的耳朵,耳朵边的腮上有一颗毛茸茸的小黑痣。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本书,其实是一行也没看见,却做得十分入神,又文静,又高雅,叫人不敢动邪念。那男生从午后坐到天黑,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光是他说,她只答应\"哎\"或者\"不\"。临到末了,要走,她才抬起头站起身,在前头走了,给他推门。推开门,却又回眸一笑,笑里意义万千,他来不及咂味儿,懵懂地走出去,门已掩了,再没动静。引得他下一日再来枯坐,坐了半天有那一笑,却也不亏了。
矜持得像个大家闺秀,这是她;热奔放得像个外国电影里的野丫头,也是她。
偶尔家里没人了,她的兴致不知怎么一上来,猛地一站,书落在地上,她也不知觉,颤颤地从书上走过去,忽地捉住男生的两只手,合在滚烫的脸蛋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像是爱得了不得,痛苦得了不得。他便傻傻地愣着,一双冰凉的手由着她揉捏,半天才醒过来,只觉得幸福劈头盖脸地扑来,心里冲动得厉害。挺起身子,想将她拥在怀里,不料她的热已经过去了,退后几步,眼睛又爱又苦地望着他,伸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地吹了一口,他便如施了定身法似的不能动了,留下一片模模糊糊而又热热烈烈的回忆。心里的激无处寄托,只好爬上荒芜的花果山,放开嗓子唱,唱的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黄歌\",什么\"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什么\"阿哥阿妹意长\",什么\"九九艳阳天\",什么\"绣荷包\"……远远的听不真,只以为是只小兽在吼。
二十二
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又一声。
如今赁的房屋,虽是破旧,又狭窄,倒是离江边近了,那汽笛声听起来也真切了。
二十三
乐队排练厅的顶上,是单身女宿舍。他在屋里拉琴,上面的人听起来,琴声就像脚下走过的流水。没事了,她就屏息静听,听长了,就听出了许多心事。她听出这个男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楚,那苦楚因为琴声的表达,有了很多的诗意。她正当二十四岁的年纪,读到了高中,看了许多闲书,那一股忧郁格外打动了她青春纯洁的柔。而他那种女性般纤弱的气质,更唤起了她沉睡着的母性。她是那样一种女人,表面柔弱文静,而内心却很强大,有着广博的胸怀,可以庇护一切软弱的灵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是爱还是母爱,永远也分不清,那股爱几乎称得上是博爱,有着自我牺牲的伟大,这伟大有时由于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给了人莫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