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荒山之恋(3)
他每个礼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个男孩,清秀的模样,都说像他小时候。他将大哥给的饭钱,克扣下来买了一只小铃鼓系在侄儿的摇床上,摇床一摇,铃鼓便沙沙地唱。他从心里爱着大哥大嫂,和这个都说像他的侄儿,却不知如何来表达这点感。他在大哥家里,拘谨得要命,肚子本是饿得叽叽咕咕叫,可一上饭桌,竟一点儿食欲也没了。望着大嫂给搛得满满一碟好菜,甚至恶心起来。而饭桌刚一撤下,却又感到饥肠辘辘。他满心想为大嫂做一点儿家务,却不敢动手。他装作上厕所,久久地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望着盆里的尿布犹豫:洗还是不洗?他极想去洗,如能动手去洗那散着奶香的尿布,该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极怕那专门侍奉产妇的保姆会来与他争夺。他是决计争不过她的,想象那争夺他便窘。可他多么想洗,他想做一点点小事来报答大哥一家对他的恩惠。他几乎是痛苦地斗争着。如不是这时候有人敲门催促他出来,他便永远结束不了这苦闷了。
他在亲爱的大哥家里窘迫得毫无办法。午饭过后就要走,任人怎么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的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轻松下来,却又透心地难过。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乐就这么结束了,下一轮的苦想又开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乐,临到头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负担。他不能解释这一切,只觉得十分苦闷,苦闷极了的时候,他便想家了。
家里那样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满了。黑暗深处,慢慢浮起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来,他不觉打了个寒噤。一时觉得那样的孤独无靠,一颗充满了温暖亲的心,却找不到安放之处。一整个假日的下午,他在繁华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极想回学校去练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学校的空寂。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必定会问他:\"为什么这样早就返校?\"他将无以答。
整条淮海路都飘着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气味,扑鼻的香,撩人胃口。一个小女孩手里擎着一杆弯成拐杖形的糖果,朝他走来。她的神安详高贵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边让了让。这里的天空碧蓝得凛然起来,阳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从小便习惯的黑暗的保护,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时时担忧着会被沉没。虽然没有目的地,他却走得飞快,似乎要追赶什么,又似乎要逃脱什么。走过几条马路,他想着应该回头了,又怕骤然的掉头会引起别人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回过身去,心里却直虚,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绽。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身上乏了,精神则越紧张。
天,终于暗了,行人渐渐稀了,路灯却还没亮。他渐渐地安静下来,脚步放慢,从容起来。暮色像一层温暖的布幔,包裹着他,使他安心,轻松。该是返校的时候了。这时候,学校一定十分热闹,琴声闹声交织成一片。可他却又不想回去了。他爱这暗暗的街道,行人变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归去,独有他安闲。暮色渐浓,他几乎有了一种醉了的感觉,忘记了一切,只是信步走着。
然而,灯光却忽地大亮起来,橱窗里的日光灯,树叶间的路灯,招牌上的霓虹灯,在同一瞬间刷的亮了,将夜晚照成了白昼,这是个不夜的城。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随即加快脚步,向学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来。琴斜搁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灯下华丽地闪光。
六
长江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里南头有一栋高大阴森的宅子,宅子里坐着佛似的老太爷。长着一尊鹰钩鼻子,一双鹰隼般灼亮的眼睛。这一生他几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终,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后来,木柴行公私合营了,合营前,他只来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头造起。然后,他便只剩了这一栋木头宅子和无数个子孙。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儿媳召集来子子孙孙,聚拢在脚下,检阅似的看过一遍。什么也不说,也不让说什么。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动一动亮的眼珠,儿媳朝孩子们一挥手,一眨眼工夫,便无声无息,魂似的退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