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B章(三)(1)
朱翠兰担着一担硝土行走在通向松陵村的田间小路上,她用右手紧紧地扶住扁担不叫那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冬夜里逸散,扁担声似乎是不听使唤的牲口,她越小心那响声越乖戾越张狂。紧跟在朱翠兰后面的鲍银花撵上来换下她肩上的担子,朱翠兰不叫银花换。银花的肩膀还很嫩,还没有到挑重担的时候。银花过继给景满仓和朱翠兰之后,这两口就把银花当做亲闺女看,时时处处护着她。银花只担了几步路,朱翠兰赶紧换下了她的担子。朱翠兰虽然还很年轻,但她的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母性的善良而温暖的心,她怕银花吃了过力影响育。这一百斤重的担子朱翠兰已挑了三里多路了。黑夜仿佛是从脚底下升上来的,越升越高了;缺了一半的月亮悬挂在深邃而呆板的天穹上,眨动的星星雨点似的向下飘落。月光将这两个女人的身影投在冻得硬的白花花的土路上,一股寒风出其不意地迎面扑过来在这两个女人身上挖抓,朱翠兰打了个趔趄,那条空荡荡的棉袄袖子大幅度地摆动着,银花走在后面看见朱翠兰左边的空袖子在腰身上凄凉地一甩,她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
朱翠兰和鲍银花是在夜阑人静之后悄悄地走上老鼠嘴这个地方的。三面临沟,一面接坡,大自然把这块地方打造成老鼠嘴的样子了。掠去记忆的浮土,朱翠兰的印象中深深地埋藏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老鼠嘴。也是在一个冬夜,月亮也是这么亮,天也是这么冷,田野上也是这么静。朱翠兰跟着爷爷懵懵懂懂地上了老鼠嘴又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家爬上炕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梦乡。稍谙世事以后,她才知道,他们朱家炮之所以名气响亮,震响了凤山县,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所采的硝土来自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个神秘的地方大约只有她的祖父和父亲知道。她好像听爷爷说过,明代以前,老鼠嘴上有一个很大的城堡,清军打过来,由于城堡里的人顽强抵抗,城堡被破,城堡里的男女老少被全部杀光斩尽了。怀揣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朱翠兰曾经上了老鼠嘴寻找过,每一次,她都是欣然而去,悻然而归。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朱翠兰于失望中准备回去的时候,她想将一泡不怀好意的尿留在老鼠嘴,她走到土崖底下刚抹下裤子,一股陈年已久的尿骚味儿强烈地刺激着她,她系上裤带用一只手在乱石堆中刨动,当灰白色的硝土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惊呆了,她用三根手指头撮了一撮土放进嘴里尝了尝惊喜地吐了一口,朱翠兰心中一亮:这就是当年爷爷领她取硝土的地方!她用乱石覆盖好硝土上了崖畔蹲在月亮地里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尿,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家。在残秋初冬那些漫长的夜晚,朱翠兰不止一次地撺掇自己去老鼠嘴上取硝土,又不止一次地克制了自己,她叮咛自己:不要轻易上老鼠嘴。她吩咐景满仓和鲍银花一如既往地和村里人共同去老牛沟采硝土——那是松陵村几代炮人共同采硝土的土场。等村里做炮的人家采足了春节卷炮熬药的硝土之后她和银花第一次摸上了老鼠嘴。“一硝二黄三木炭”是炮人的口头禅。卷鞭炮的火药是由硝、磺和炭配制而成的——一斤硝配二两硫磺三两木炭。要做好鞭炮就要兑好药;要兑好药,离不开好硝。朱翠兰生怕别人知道老鼠嘴藏有煮硝的好硝土,她只能选择在深夜里和鲍银花一起上老鼠嘴。每个手艺人都要给自己留一手,他们要靠手艺吃饭,在这件事上,朱翠兰不会大度的。
鲍银花从朱翠兰手里要过来担子担在了肩膀上,扁担的响声小了些。月亮地里,朱翠兰看着银花那根摆动着的大辫子和微微翘起的屁股,心里一热:银花大了,四年时间,银花长成大姑娘了。当朱翠兰不再用养母看养女的眼光看银花时,当朱翠兰用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的目光去审视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时,她的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感:既惊喜又不安;既疼爱又嫉妒。不知是朱翠兰盯着银花只顾自己想心思,还是她故意没有换银花肩上的担子,直到银花的喘气声如嘴里哈出的白气一样亮眼,朱翠兰才接过了她肩上的担子。